林娴儿问他损失大不大,马成就说了。马成也是说说,没想到要林娴儿帮忙。林娴儿听说马成给姓甄的赔房子,差钱,主动提出来,说她那里还能凑十几万块钱,让马成拿上先用。说着就要回去取钱。马成挡住了,马成说等实在想不上办法再说。林娴儿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马成很激动,但他不想欠林娴儿的。他是个男人,他有自尊,尤其是在女人面前。林娴儿安慰了他一阵,就走了。临走时又反复地说,她的钱闲着,没用,马成要用,打个电话,她就送过来。这年头,十几万块钱,并不算个啥,一般人拿出这个数来,都没多难,但林娴儿说出这话来,还是让马成很吃惊。林娴儿说她在一家化妆品店做事,马成想,她是在给别人打工,她哪来那么一笔钱?马成感到,这个林娴儿,身上的疑团越来越多了,还是不用她的钱为好。马成就四处想办法凑钱,一直没给林娴儿打电话。倒是林娴儿打电话过来催问,林娴儿还是用以前和马成联系的那个号码。马成就说先不急,催急了再说。林娴儿又把钱送过来,马成还是说等催急了再说。
事情到最后却突然变简单了,姓甄的那家打来电话,找过马成去,说不用换房了,把那套房子过了水、过了火的地方都处理好就行了。马成想不到是哪个朋友给帮的忙,也想不通,那家人的态度为啥会突然的变化了。据说是有啥人给那家人说,火烧财门开,也恰好那个女房主买的股票那几天疯涨了些,女房主就改变了主意。男房主随女房主的意,也答应了。马成就组织人,尽快地把那家的房子该换的换,该刷的又重刷了。他怕股票要是再跌了,那家人再变卦。交工的时候,马成还给那家人少算了工钱,反复地说了些对不起,反复地给鞠了躬道了歉。姓甄的两口子也喜笑颜开的。
马成没有借林娴儿的钱,但却对林娴儿有了一层感激。有了感激,马成倒觉得生分了些。马成没有再急切地给林娴儿打电话,只打电话告诉她,事情了结了。林娴儿那头似乎也冷了。只说了一句,噢,知道了。也许是没用她的钱,她有些不高兴,马成想。但马成又认为,没用她的钱也是对的。
经过了这么些事,又花了不少钱,马成没有多少气馁,他反倒觉得长了不少见识,也成熟了许多。他也有些后怕,他本来以为,自己在这个城市里,有了房子,有了户口,应该是立住根了。没想到,小小的一团火苗,差点就把那主根烧断了。要是那些事情都向相反的方向发展,他这些年苦心经营的一切怕都不存在了,自己只能卷铺盖卷回家了。在这个城市面前,自己还是太渺小,太不堪一击,它稍稍扯一下脸子,自己就被甩出去,甚至会摔得粉身碎骨。要想真正立住脚,成为城市的主人,自己必须足够强大才行。感觉以前的一些想法,真有些可笑。有了一套房子,就认为是天堂了。现在看来,稍有闪失,天堂马上就会变成地狱。
马成对自己的公司也好好地整顿了一下,但对那个点火的油漆工,他没有处分。烧伤的地方,他派人领到医院看了。工钱也一分没少给。那个油漆工又惭愧,又感激。他也是从农村来的,不会多说话,就给马成说,马老板,我跟着你干一辈子。其他员工也好像听话了许多,都抢着干活。马成的损失到阳历年底,基本上都补回来了。
这一个阶段,马成也没有在自己的家里住,又搬回公司住了。他有了一种重新开始打拼的感觉。
也许是心态好了,也许是年节到了,马成感觉这座城市又有了些可爱之处。这些年,年节的氛围在城里是淡了些,但年节毕竟是年节,还有什么圣诞节之类的凑在一起,城里到处都摆了些盆花,商店里也都张灯结彩的,赶着促销,饭馆也都时时爆满。年节的城市也显出一种和蔼的面孔来。阳历年一过,阴历年又赶上了。城里人重洋节,但农村人还是重阴历节,员工们就开始有议论回家的事了。每年这时候,马成的员工大部分都要回家去的。马成知道是挡不住的,也不能挡,在外面苦上一年,谁都想把挣的钱给家里人带回去,和家里人团圆几天。怕坐不上车,有提前二十天回的,马成给打发了工钱,请了假。也有提前七八天回的,马成也给打发了工钱,请了假。马成知道,这些回去的人,有些明年还来,有些就不来了,留在家里了,或是又到其他地方去了,但马成一律给说,明年还来啊!
最后一拨要走的员工打发了,离春节只剩三四天了,马成突然决定也回一趟老家。马成是个犟人,定了的事情就做。他真的买了些东西,收拾好了,把公司的事安顿给几个不回去的人,就动身了。这些年,他一直都想回去一趟,一直都没法回去,今年,他真的想回去一趟了。买好了火车票,快要上车时,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但终于上了火车。
满车站满火车都是回家的人,有从这个城市回另一个城市的,但更多的是农民工。都大包小包的,都有回家的兴奋和急切,挤着上车,挤着坐座位,车走道里都挤满了。这些似乎又助长了马成回家的信心。火车终于开动了,连火车的声音也是,回——家,回——家,回家,回家,回家。从慢到快,越来越急切。
车票买到老家所在的县城,从这座城市,到老家的县城,应该有一天一夜的行程。马成记得当时来的时候是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现在火车提速了,也许用不上那么长的时间了,一天就能到。一天的车程,七八年没有回去,马成有些愧意。应该每年回去一两趟,看看老人,才对的,马成想。马成就想起许多老家的事情来,那个叫马家崾岘的小山村,越来越清楚了。甚至哪儿有条小路,哪儿有棵树,哪儿长着一块苜蓿,他都想起来了。苜蓿开紫色的碎花,有一种浓烈的草香味。还有油菜,有雨水的年景,油菜花开得满山都是,一片的炫黄。旱年就不行了,大多数年景都旱,粮食有时候颗粒无收,日子也就苦熬。土里创不出食来,就只能四处打工挣钱。马成本想考大学,离开那个村庄的,但大学没有考上,他就出来打工了。在打工的过程中,他跑了许多地方,也干了许多工种,挖过煤,扛过麻袋,当过泥瓦匠,最后才干了装修这一行。最初,他也是想着打工挣钱,补贴家用,但看得多了,他才知道城里人过的才叫生活,就有了留在城里的想法。马成很勤快,不惜力,真还在城里扎住了。他就不想再回到农村去,过那种靠天吃饭的日子了。对此,马成不后悔。到城里这些年,忙也是真忙,但一直没有抽空回来,马成还真有些悔意。
可随着火车一站一站地走,走过了七八个小时后,马成的心却转向平静,进而又有了种胆怯。他不知道回去该怎么见家里的那些人,见了家里人该说些啥,尤其是儿子,兄弟,还有那个女人。他的心绪有些烦乱,甚至有些后悔这一趟行程了。他心里鼓涨起的那股潮水有了退意。火车到了老家所在的县城时,那股潮水最后的一点劲儿都泄光了。
火车到县城的时候,是下午,到家只剩了五十多里路了。通车的话,也就是四十分钟车程。坐手扶拖拉机或三轮蹦蹦车,得用一个多小时。如果步行的话,两三个小时也能走到。这一段路,在县城上高中的时候,马成用各种方式都走过。马成这回回来的时候,本打算到县城打个出租车回去呢。马成在县城也看到了许多出租车的。但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了。他在车站上犹豫了好长时间,有几辆出租车都过来问他到哪里去,马成却不知道说到哪里去。他好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好像是第一次出远门,真的有些不知所措。县城真的很陌生了,盖起了许多的楼房,路也变了,几乎认不出来了。虽然,和他所在的那个城市相比,显得土气了许多,但也有了城市的模样。人们的穿戴也和城市没有多大的区别了。这个世界都在变化。不知道老家那里变化了没有?老家的人呢?马成想不出来。
马成在车站口站了半天,最后作出了决定,找了一家宾馆,住下了。作出这样的决定,马成自己也有些始料不及。明天再说吧,他在心里给自己说。
在宾馆里,他先洗了个澡,是慢慢腾腾地洗。他从来没洗过这么长时间,这连他自己都知道这是在专门磨蹭。洗完澡,又躺了一会儿,天还没有完全黑。他感觉有些饿,就到宾馆附近的一家饭馆去吃饭。饭馆不大,却很红火的,都是乡音,有些亲切,也有些陌生。他要了碗炒揪面,坐着吃。隔着一个桌子,那里坐着一个人,不时地打量他,他也注意地看了几眼,似乎是一个同学,可想不起来了。他在县城读了三年高中,有许多同学的,这些年都没再联系过,不知道他们都咋样了。那个人也许真是同学,但马成没有贸然搭话。那个人也没有开口,吃完饭,结了账,回望了马成一眼,走了。马成感到,一切都陌生了。吃完饭,马成急急地回了宾馆,他怕再遇上类似的似曾相识的人来。
马成打开电视,看了一阵当地的新闻。新闻中都是些领导下乡之类的事。有个副县长,名字很熟,面孔也很熟,似乎也是一个同学,马成还是想不起来了。新闻中有乡村的镜头,虽然不是自己的老家,大概因为是冬天,显得很灰,很土。马成想,老家也应该是这样。人应该是变化了。父母一定是老了。弟弟也三十岁了。还有儿子,儿子都七八岁了,马成想不起他长啥模样。还有那个女人,现在应该叫弟媳妇的,她的面目也很模糊。
马成就想起他和那个女人结婚离婚的事来。马成到城里打工的第二年,父母给他张罗了一房媳妇,马成不在家的时候,父母和那家人都说好了,亲事都订了。那家人离马成他们村不远,那家人见过马成的,那家的姑娘也见过马成,亲事就依允了。马成冬天回去,违不过一家人的意,就办了婚礼。婚后几天,马成就到城里打工去了,大半年后才回去,住了不到一个月,又出门了。又过了大半年回去的时候,女人的肚子大了,马成却提出要离婚。不是嫌那个女人,马成那时候已经打定主意在城里闯,不想再在老家了。离婚手续拖了半年,女人生下了孩子。孩子判给了女方,马成答应出抚养费。
女人离婚后却没有离开马成家,半年后,又和马成的弟弟结婚了。对这个结果,马成没想到。弟弟安分些,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就回家了,比马成还早一年回的家。他也不多出门,就守在家里干农活。弟弟话不多,但想事却很宽,马成想不通,弟弟为啥会娶了那个女人。这么些年来,马成一直都以为弟弟是为了他,为了家,为了马成的儿子,所以,弟弟只要一打电话,他就马上给寄钱来,他有一种补偿弟弟的心理。这些年,他们不知道过得咋样。马成记得有一次打电话的时候,他听到了孩子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声音,她们娘俩在笑,很开心的那种笑。他们应该过得不错的。马成想不起那个女人是不是给自己也笑过,好像是没有。马成又恍然记起,他最后一次回家时,他走进屋里时,弟弟也在,弟弟正和那个女人说笑呢。小叔子和嫂嫂说笑,是没啥事的。但马成这会儿心里有了一个很丑恶的念头。他很快把那个念头掐掉了,但回家的心思又淡了许多。
马成躺在宾馆里,心里很焦躁。他不知该干些啥,他忽然想起了林娴儿,就试着给她拔了电话。电话是开着的,嘟嘟地响了不几声,林娴儿就接了。没等马成说话,林娴儿先说了,我刚换上手机卡,准备给你打电话,你的电话就来了。林娴儿的话说得很急,嗓音也有些沙哑,像是病了,或是哭过的样子。马成忙问,你咋了,还好吗?林娴儿说,不好。林娴儿很要强,从不这样说话的。林娴儿紧接着又问,你在哪里!马成就说,我回老家了,你出啥事了?林娴儿说,你回老家为什么不带上我?是质问的口气。林娴儿似乎也意识到口气不对,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你为啥带我,我算你的啥人?林娴儿的口气有些哀怨,带了哭腔。马成忙说,我走得急。林娴儿说,到家了吗?家里人都好吗?马成说,到县城了,准备明天回去。林娴儿叹了口气说,我都五年没回家了。马成说,我七八年没回家了。林娴儿说,为啥?马成说,不知道,说不清。
林娴儿停了一会儿说,想听我的故事吗?马成就说,你说吧。林娴儿就说,马成听着。
林娴儿果然是农村姑娘,她的本名叫水仙。她是十九岁的时候从家里跑出去的。十九岁的时候,她本来已经订婚了,对象是农村的,但是她自己找的,都快要结婚了,她却突然走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啥。到城里,她当过保姆,当过售货员,也扫过街,在建筑工地上当过小工。转了好几个城市,受了许多苦,但她没有回去。最后又做了坐台小姐,也出台。当小姐攒了些钱,她就来到马成所在的那个城市,换了名字,自己开了家化妆品商店。五年前,她回过一趟家,是风风光光回去的,给家里人给亲戚买了好些东西。她回去后,却发现村里人看她的目光是异样的,家里人也没有好脸色。她爸把脏话直接骂出来了,说她丢人现眼的,跑回去干啥。原来,村里早就传遍了,说她在城里坐台,做鸡。这话最初是她没嫁成的夫家传出来的,很快就传遍了四里八村,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甚至有个去城里打工的人还说睡过了她。
林娴儿第二天就离开了村子,再没有回去过。
林娴儿讲得很细,但并没有哭,也没有激动,似乎在讲着另一个人的事。马成却听得心里一阵阵地刺痛,好像林娴儿就是他的亲人。
林娴儿讲完了,也平静了。马成停了一会儿问,你为啥要给我说这些?林娴儿说,不知道,不过,你听过了就忘掉吧,这样的事多了。也把我忘掉,你回来的时候,再见不到我了。说完,林娴儿就挂了电话。马成忙往过拔时,已是关机,再拔,是停机。
马成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起身走到窗户前,已经半夜了,窗户边有一股寒气。县城的灯光大都熄灭了,外面一片漆黑,马成努力地想看清些啥。他知道老家就在五十里外,但都隐在夜幕里,显得很遥远,远得像天堂一样。
刊于《回族文学》200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