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马成起床到自己的装修公司去,他给自己的公司起名诚成公司。说是公司,也就是在一个并不繁华的小巷租了两间房子,一间陈列着些装修图样和模型,另一间他办公。以前也兼做卧室的,买了房子后,他才搬到家里去住了。公司后面院子还有几间房子,搭了通铺,是员工们住宿、吃饭的。奋斗到这一步,马成已经很满足了。前些年,他一直是给别人打工,当个小头目。他一直想着有个自己的公司,还终于给他做到了,这给他添了信心。他想,只要努力了,啥事都能做成。他下一步的梦想就是把自己的公司做大,把办公室搬到了大写字楼上,能用电脑设计装修方案,他想,这个目标能够实现,他的雄心越来越大。
最近,他的装修公司生意也不错,同时装修五套房子,城里这几年突然之间盖起了很多小高层住宅。每个平方米几千块,但买的人还是很多,马成想不明白,城里哪来那么多的人,城里人哪来那么多的钱。在这座城里买一平方米的楼房,在他老家能盖一间瓦房。这些城里人要卖了房子到农村去,个个都是大富翁。当然,城里人是不会到乡里去住的,偶尔游游农家乐,那也是和吃野菜一样,是尝个鲜,时间长了,那是不行的。不过,马成倒是希望城里盖的楼越多越好,买楼的人也越多越好,那样,自己才能有生意可做。装修市场这几年竞争也很激烈,装修公司到处都是,大多是城里人开的,雇农民工干活儿。也有农村来的人开的,像马成的一样,但很少。有些装修公司的实力很雄厚,有上千万的注册资金,敢接几千万的装修活儿,挣的钱当然也多了。马成的公司属于最低档的那种,只能承揽家庭装修的活儿。家装的活儿也是越干越难干,住户的要求越来越高,装修档次也越来越高,装修潮流跟着变化,雇员的工资也越来越高。装一套房子挣不到多少钱,要是再遇上姚老师那样的人,返几次工,有时连工钱都得贴。难归难,但马成还是想做下去,开弓没有回头箭,马成是个倔犟人。当年他能离了婚,丢了家,只身跑到城里闯荡,就凭的是一股倔犟劲儿。能做到今天这一步,应该是别人都很羡慕的。当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有他自己知道。特别是有时候还要受屈辱,受到人格上的侮辱,马成有好几次都想爆发,可他忍了。也有好几次想收拾了回老家,他也忍住了。他很庆幸自己没有和城里人干起来,也很庆幸没有卷铺盖回老家去。熬到今天,员工要叫他一声老板,有些城里人也要称他声老板,老家那边都说他发大了,是大老板,是百万富翁。人活一张脸,能有今天,受苦受累受屈辱的,都不算啥了。
这样想着,马成就振作了许多。甚至连气走了林娴儿的事,他也看淡了许多。他给几个负责的打电话,问了装修的进度,问有没有啥事,都说干得还顺利,他的心情越好了。
心情一好,生意也上门来了。一上午,就来了两家客户,都说要装修房子。马成忙忙地招呼,耐心地介绍自己的公司,耐心地介绍装修方案。这些话儿在有些公司是女秘书干的,但马成没雇女秘书,只雇了个农村来的小媳妇,给员工们做饭,兼给他打扫办公室。来的客户,他一律是亲自接待。两个客户都要了电话,也留了电话,但没最后定。但马成觉得这两个客户一定还来,这两家的活儿一定能揽成。原因是一个客户很显然先去过大些的装修公司了,而且是受了气的。另一个客户抱怨大公司料差、活儿粗、价钱高,他说农村人干活儿让人放心。马成这些年早已学会了察言观色,也学会了和城里人打交道。他就顺着客户的话头儿说。两个客户都是笑着走出去的,还都回头仔细地认了一下门牌。马成从这些举动上看出来,这两家的生意做定了,下次来就是谈价格,决定是包工包料呢,还是主人家进料,只算开工工钱。
生意上的事顺当,马成高兴,再说林娴儿也走了,中午马成就没有回家。他也没到后面灶上去吃饭,到街上的小饭馆吃了。
街上起风了,城里的风不直趟子吹,有些转弯抹角的。风追着一些枯树叶子,在街角打旋旋。城里的树大都是不落叶子的,但也有落叶子的。树叶子落在地上,街上就有些脏乱。每天早上都应该有人扫街的,但中午落的树叶子,就像游魂一样地在街上乱窜,也只能等第二天早上才能扫。老家那里也有些树的,但马成记不起,那些树叶子落在地上是什么样子。在树上的时候,要么金黄,要么老红,但一落到地上,它们都一下子钻到土里去了,钻到树根下面去了。这大概就是所说的叶落归根了。城里的树叶子钻不进树根里去,钻不到土里去,就只能在沥青路面上乱碰一气,再被扫到不知啥地方去了。城里的人也一样,这么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来了,在这里拼斗一生,老了,大概也没有回去的。死了呢?这么多的人,都埋在啥地方了?在老家,可是每个村子都有个坟场的,一个家族埋一块,死去几十年、上百年的人,都有一块地方,一个坟堆,几辈以后的人都知道那里面埋的是谁。乡村也有乡村的好处。这两年,想起老家的次数多了,想老家里的好处时也多了,马成不知道为啥。也许该回家看一回了。马成也不知道自己老了是回去呢,还是一直留在城里。农村人是有根的,好深好长的根。城里人却没有根,像城里人住的房子,都在空中悬着。城里有很多的人,不知道来路,也很难说清归着,就像那个林娴儿一样。
林娴儿不知吃过饭了没有,她会在哪里吃呢?马成又给林娴儿打了一回电话,这回电脑小姐告诉他,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林娴儿是换了卡号。他与林娴儿的所有联系,应该说就此断了。马成还真有些不舍,有些伤感。
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装修生意最好的季节,楼房都交工了,卖给住户了,装修的多,结婚装房子的也多。马成的生意很好,人手都忙不过来了。他到人力市场上去了,找不上人,现在找人确实难。忙不过来,马成几头儿跑着帮忙,采买材料,催工催活儿。想老家的事、想林娴儿的事也都淡了许多。
忙乱中总是容易出事。马成的一拨工匠,给姓甄的一家人装修房子,都快装好了,已经刷漆了,由于没有供暖,油漆工刷漆的手冻拙了,捏不住刷子了,就点了几块小木头片烤手。火是在厨房里点的,厨房还没有装,等最后才装,暂时堆放些杂物,漆罐、木板都有,还有一瓶洗漆刷子的汽油。火苗本来不高的,但火闻到汽油味就撵过去了,汽油瓶口开着,一下子就着了火,油瓶子也炸开了,把火引大了。说是引大了,也没形成大的气候,几个装修工奋力扑救,本来也许是能扑灭的,但看到这家的房子往出冒浓烟,邻居就打电话报了火警,城里人这方面的意识很强。119的反应也很快,一会儿就到了,迅速地往起火的房子里喷了水,火一会儿就灭了。
消防车的警报拉得很响,满楼的人都跑出来围观,阵势就很大,连晚报的记者都引来了。马成接到电话赶过去时,火势已经扑灭了,人也救出来了。只有油漆工身上脸上烧伤了些,其他人都没大的事。马成这才松了一口气。
随后发生的事却是马成没想到的。先是房主来了,看了房子。房子被火烧得并不严重,可被水冲得乱七八糟了。他心痛地皱着眉头,把各房子都看了。马成小心地陪着。马成问,咋办?姓甄的只一个字,赔。怎么个赔法,他不表态。他给女人打了电话,女房主很快也过来了。看了房子,也是要赔。女房主很显然有主意得多。马成说,过了水、过了火的地方,全都拆了,重新装。女房主不答应。马成说,墙面重新刮泥子,装了板材的地方重新刷漆,保证不留下任何痕迹。女房主还是不答应。姓甄的男房主稍有了些松口的意思,女房主一句话顶回去了,还没住进来就失火,不吉利,女房主说。女房主的意思要马成买一套同楼层的房子赔他,马成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就有些傻眼。马成退了一步说,把所有装修的都拆了,再重装。女房主还是不答应,只一句话,赔房子。
这头的事还没处理完,物业上的人又来了,说是楼上楼下的住户要索赔。物业上的拉着马成楼上楼下的去看。楼下的那户,顶篷上有一块地方漏水了。楼上的说是水溅到房子里了,烟把房子熏黑了。还有左右的,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失。马成头很大,机械地跟着物业上下楼转,几户人家的反应都很强烈,言辞也都很硬,城里人的维权意识很浓。物业上的记下了各户的损失情况和要求,让马成等候解决,就走了。马成又回来给两个房主下话,男女房东的态度很一致,也很坚决,就是要赔房子。城里人犟起来,比农村人还难办。马成说了无数的孙子话,两个房主都没有改变主意。女房主还有些不耐烦,留下一句话,十天之内买不上房子,法庭上见,就走了,姓甄的男房主也跟着走了。
紧接着,安全生产部门的人来了,看了现场,又到公司查了一气,就发现了许多安全隐患。要马成停业整顿,还要罚款。质监部门的也来了,查验了地板、油漆、涂料,连铁钉都验了,结论也是停业整顿,罚款。还有工商呀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部门也都来了。马成没想到,一团小火,会引起这么大的事来。他感觉头上身上被乱脚乱拳打了,头完全懵了。他记得刚到城里打工的那一次,那是在另一个城市,他和一个城里人发生了口角,动起了手,他那时候完全是个农民工打扮,他和那个城里人刚一动手,一大群城里人都围过来了,他很快就被淹没到城里人的拳脚中。那时候城里人还欺农民工。以后的这些年,再没发生过那样的事,至少在马成身上没发生过。但是这次,马成感觉到城里人又是黑压压地围过来,又是在他身上一顿乱拳乱脚。那一回,挨城里人打的事,他忍了,自己到小诊所买了点药膏贴了贴,身体很快恢复了。这一次,他还得忍,要想在城里混下去,还得想办法解决问题。
马成在这座城市里混了近十年,明白了城市的一些规则,也结交了一些城里人。这些人,他平日里很少动用,没有大事,他不想麻烦这些人。但是现在必须要用了,有城里人出面,才能解决这些问题。他很快找了方方面面的人,先解决公事。请了客,交了些罚款,先把安全、质监等部门的事摆平了。
紧接着是几户受损住户的事。楼下的那户给重新处理了屋顶,结了。楼上的、左右的,有些受损严重的赔了点钱,不严重的,他就说了好话,挨门挨户地鞠了躬、道了歉,也算结了。有城里人从中说和,事情处理得比预想的还顺利些。一圈儿下来,花了一两万块钱,都结了。马成想,钱很重要,但钱花了还可以再挣,人倒了,公司倒了,那就全完了。
最难说的是姓甄的那家人,好说歹说都不行。赔钱也不行。态度很坚决,就是要赔房子,说不赔就上法庭。马成不敢上法庭,就想办法凑钱赔房子。马成本来想先把自己的房子卖掉,给姓甄的赔上,过火过水的那套房子他收拾了再住,可一时又找不下买主,他只能想办法凑钱。他没有向城里朋友借钱。城里人有钱,但城里人没有闲钱,城里人的钱都在生钱。有投到股票上的,有投到基金上的,最不行的也都买债务,存银行。生钱的钱是下蛋的母鸡,价钱不能按一只鸡算。马成不能张口借,就托朋友从银行贷。贷款也不好办,马成把房产抵押了,也只贷出来十几万,缺口还很大。
马成正在发愁的时候,林娴儿出现了。马成这些天忙乱了,没想起林娴儿来。林娴儿突然出现在公司时,马成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林娴儿从几天前的晚报上知道了失火的事,那篇报道中提到了诚成公司。林娴儿就来了,林娴儿以前来过马成的公司。
马成那些天已经没有人样了,胡子拉碴的,脸也黑瘦了不少,眼睛红巴巴的。林娴儿看着马成,眼光里就有一种怜惜,是类似亲人的那种怜惜。马成看到林娴儿的神情,鼻子里就一酸,眼泪差点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