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元想去写生,就给下面县文化馆的朋友沙爽打电话,说想下去画点民居,原生态的那种,最好是窑洞。沙爽在电话里说,欢迎欢迎,有有有。刘一元去了,沙爽就安排他到一个叫梨花醉的村庄,说这个村庄有窑洞。
画家都有造景的能力,听到村庄的名字,刘一元眼前就出现了大片的梨花,风过树梢,花枝乱颤,雪蕊纷飞,真的一幅醉景。又想想,那是春天才有的,现在是秋天,该是梨黄叶红,干垂枝弯,满树累累才对。到了村子,却只在村头的一个山嘴上,看到一株老树,有点像是梨树,但一个梨子都没有挂着,树也算不上高大,周围光秃秃的山头衬着,才显出些伟岸来。山也没有多少气势,和他平日里画的山有很大的不同。刘一元多少有些失望,想想村名,是自己听错了,或者是沙爽有意美化。
好在刘一元是来画民居画窑洞的,看到山村,他还是很兴奋。这些年在省画院,几乎没来过下面。有时出去写生,也是到山清水秀的地方,不到这样穷山秃岭的地方。他是画山水的,青绿的那种,但一直都画不出个名堂来。前些天看了一个摄影展,看到一组片子,全是山村民居、民生的,很有农耕色彩,看着就有感觉。他和作者交谈,说是在本省拍的,就在南部山区。他就想,画点这方面的,也许还是个特别的路子,这才来了。
沙爽一大早开车把他送过来,这会儿太阳还不高。车子跌跌撞撞地开进了村子,停在一处稍开阔些的村街上。刘一元赶紧钻出车,一路颠簸一路尘土的,他身子酸麻了,浑身落满了细土。他拍了拍身上的土,活动了一下腰身,这才四下看了这个村子。村庄不大,几十户人家散居在一个山弯里,就像几十颗豆子炒在锅里。刘一元没有看到窑洞,却看见一些红砖蓝瓦的房子,他就问沙爽。沙爽说,没有问题,我来过,还住过窑洞。沙爽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刘一元相信,他就收拾画板、画笔,戴上了遮阳帽,准备找人家去画。
正收拾着,围过来几个小孩子,眼睛亮亮地盯着看,先是看车,后又看沙爽的秃头顶,看刘一元的头发和胡子。沙爽的头发不长,但头顶秃得厉害,亮晃晃的。刘一元留着长头发、大胡子。几个孩子都不大,五六岁的样子,还没到上学的年龄。刘一元想,这要是在城里,都该进幼儿园了,但这些孩子只能在村街上玩耍。
一个男孩明显要高些,原来是脚下踩着一块滑板。确实是滑板,虽然沾满了土,但能看出是滑板。在这么个山村里,孩子玩滑板,刘一元还真没想到。刘一元就问滑板男孩,你们谁家有窑洞?滑板男孩疑惑地瞅着他,摇了摇头,接着嘿嘿一笑,脚蹬了几下滑板,往前跑了,其他孩子也跟着跑了,花花绿绿的,跑起一溜尘土。刘一元看到,一个小孩衣服后背上竟是阿迪达斯的商标。跑出去一截,滑板男孩学着刘一元的声音说,你们谁家有窑洞?一群孩子都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的。刘一元不明白他们为何感到好笑。
沙爽说,这里的方言把窑洞叫崖窑,他们没听懂你的话,还以为问啥呢。
刘一元噢了一声,又说,这里的孩子也玩滑板,穿衣服还是阿迪达斯,不落后呀。
沙爽说,那都是父母在外面打工时带回来的,啥阿迪达斯,都是假的,三块钱的提袋上都印着阿迪达斯呢。
沙爽又说,你先等等,我去问问那几个老人去。刘一元这才注意到,有几个老人远远地站着,侧身往这边看着,没到跟前来。
沙爽正往前走,一个人大步朝这边撵过来。很大很胖的一个人,走得快,又是下坡路,有些气势汹汹的样子。走近些,刘一元才看出来,他五十岁左右的模样,剃了个半光头,油亮亮的,身子也圆滚滚的。这样形体的人,城里很多,刘一元看惯了,但在这里看见,刘一元还是觉得有些怪。
那人快到跟前了,放慢了脚步,对着沙爽说,我还以为是县上、乡上来检查的呢,原来是沙馆长。沙爽也往前迎了两步,边握手边笑说,怎么我来了马支书不欢迎呀。
马支书说,咋能不欢迎,老朋友了。咋这几年不到我们村来送文化了,这回是来送送文化的?欢迎呀。说着,脸上带上了笑意。
沙爽也笑了,回头对着刘一元说,这是省城来的刘画家,过来画画山里的院子、窑洞啥的,我陪着过来了。马支书就过来,抓住刘一元的手,也笑着说,欢迎欢迎。刘一元也客气地说,马支书好。
沙爽说,我记得上回过来,有好些人家都还住窑洞,找不到是哪家了。正好你来了,看着给安排一下吧。
马支书说,急啥,先到家里喝茶。我一定给安排好。刘一元说,就不麻烦支书了。
马支书说,哪里话,省上县上的领导来了,哪敢不招待。刘一元说,不是领导,不是领导。
马支书说,不是领导,总是客吧?对,是贵客。请都请不到的贵客呢。走,上车,先到家里。
沙爽看了刘一元一眼,说,先到支书家吧。说着,拉开车门,让刘一元和支书上了车,他也上了车。
沙爽开车,马支书指着路,车一直开到支书家的院子。山路陡些,弯子也多,但路很宽,支书家的大门也宽,好像是预备着进车的。支书家的院子在一块高台地上,没有背靠着山,但有君临全村的气势。刘一元注意了,支书家的院子里没有窑洞,一溜四五间红砖瓦房。
进了房子,屋里摆得满满的,电视、电话啥的,都有。马支书倒了茶递了烟,没提安排画画的事,又和沙爽说,沙馆长有四五年没来送文化了吧?今年能不能送一回,也让乡亲们文化文化。是不是上次来没招待好,沙馆长多心了?
沙爽说,哪里哪里。招待得够好了,又是手抓羊肉,又是住窑洞的。我那些人到现在还念叨着,还想着过来再住住窑洞呢。
马支书说,那就今年冬天来,打工的人都回来了,我们再好好热闹热闹。
沙爽说,那行,我尽量安排。刘一元向沙爽使眼色,沙爽这才向马支书说,刘画家急着要画画呢,你看。
马支书说,那好,到谁家呢?到马占发家吧,他们家一院子大瓦房,里面收拾得也好,这小子这几年贩洋芋,发了。好好画画他家。
沙爽说,不要大瓦房,是要有窑洞的那种。
马支书把粗脖子扭过来,不解地看了一眼刘一元,说,画崖窑呀?崖窑有啥画的?城里人这几年吃喝讲究个野味,连画画也讲究起野味了。这几年危窑改造,都盖上房子了,谁家还有崖窑呢?我想想,对,瞎二哥家还住崖窑。老两口,没儿没女的,没劳力,来了指标也不要,今年得给安排改造了。
马支书又转头对沙爽说,瞎二哥你见过的,上次你们送文化来,他还拉了胡琴的,你记得吗?
沙爽说,是他呀,记得记得。我还一直想着再见见他呢,他家在哪里?
马支书说,我领你们过去吧。
刘一元忙收拾了东西,跟着他们走。沙爽说,那个瞎二哥,拉得一手好胡琴,真是活阿炳呀。
马支书说,你说的啥阿炳我不知道,我觉得吧,一辈子拉胡琴唱戏的,没个正经。对不起,我不是说你们。我是说,一个农民家,拉胡琴唱戏的,日子过不到人前头,可怜。
几个人都不说话了。
拐过一个弯,到了一户人家,土墙土院,院门也低矮破旧。马支书敲门,边敲边喊,二哥,开门,二哥在家吗?
一阵细细的脚步声。门开了,却不是个瞎老头,而是个瘦瘦的老婆子。
马支书说,是二嫂呀。二哥在吗?
二嫂说,放羊去了。支书快进屋。
马支书说,是这么个事,这是县上来的沙馆长,这是省上来的刘画家,想画个崖窑,就安排到你们家了,二嫂看着招呼一下。
二嫂对着沙馆长笑了一下,说,是沙馆长呀,你不认识我了?沙爽看了一阵,才说,你是那个唱《梁秋燕》的吧?你和瞎……
二嫂笑着说,我们是夫妻。
沙爽连声说,没想到,没想到。又介绍了一下刘一元。二嫂瞅了刘一元几眼,说,蕙质兰心一点,妙手丹青一幅。欢迎欢迎。
蕙质兰心应该是说女人的,用在刘一元上,有些不恰当,但蕙质兰心、妙手丹青这样的词由一个山村老婆子说出来,刘一元真的大吃一惊。刘一元想,到这么个小山村,竟遇到这么多出乎意料的事。
进到院子,迎面就是窑洞,刘一元注意看着窑洞,没再注意那个老婆子。二嫂让他们进屋,马支书说还有事,安顿了几句,拉着沙爽说,让刘画家画崖窑,我们不打搅了,我们先过去吧。沙爽给刘一元说了一声,跟着马支书走了。
二嫂又让着刘一元进屋,刘一元说不进去了,就在院子里画。二嫂就进屋去了,剩下刘一元一人,倒自在了。他先打量了一下这个院子。除了两孔窑洞,院子里还搭了个草棚,圈了低墙,应该就是羊圈了,大羊大概是被赶出去放了,只有一只小羊羔在院子里跑着。还有几只鸡,在低墙根处刨土找吃的。这正是他心目中的小院。
刘一元选了个角度,展开画板、小凳子、纸笔、颜料。刘一元的写生工具很齐全,连放颜料的小架子、碟子、泡颜料的水都准备着。
刘一元刚准备动笔,二嫂又出来了,双手端着个青花盖碗,走过来,把盖碗轻轻放在颜料架边,小声说,请用茶。
刘一元听得很清楚,她说的不是喝茶,是用茶。刘一元不由得又打量了一下她。就是个很普通的山村老婆子,瘦骨伶仃的,也许五十多,也许六十多。刘一元看不出她的年龄,也不知道该称呼二嫂,还是大娘,有些尴尬,好在她没再说话,又慢慢躲着,顺着墙根走着,进屋去了。
刘一元这才安心地观察、画画。他是第一次这样细致地观察和画窑洞。窑洞就挖在顺山削出的崖面上。窑洞上面是山,从院子里看,窑洞上面的山很高很陡很险,这么高的山压着,人感觉很沉重,但背靠着这样的山,也觉得很踏实。刘一元一时还不能很好地理解窑洞,不知该从哪里立意。他想着先画下来,依照原貌先画下来,回去再好好琢磨。刘一元一直都画青绿山水,没有画过这样的山村窑洞,但造型的功底还是很厚的。几笔就勾出了轮廓,山势、崖壁、窑洞就有了眉目。接着就画细部。这里的窑洞比陕北窑洞更土、更古朴。里面的大小不知道,但门脸要小得多,窗户也很小,除了门头和窗户上的玻璃,再看不出任何现代社会的痕迹。刘一元一时有些感叹。正感叹间,他发现窗台上摆着一盆花。不是正规的花盆,而是个旧黑坛子,坛子里长着一丛花,应该是菊花,开着黄黄瘦瘦的几朵花,这几朵花一下子使窑洞那一片生动起来,他赶紧画下来。院子里那只小羊羔自顾自地玩耍着,这里蹦一会儿,那里跳一会儿,撒个欢儿,斜跑上崖壁去了。刘一元正担心,它一纵身,又斜跑下来了,高兴地咩咩叫着。它虽然那么小,但已经适应了,似乎也很快乐。刘一元就把小羊羔画了下来。还有鸡,几只鸡这会儿不动了,静静地趴在墙根那里,张着嘴喘气。
刘一元也想把那几只鸡画下来,就起身往起赶鸡。他一赶,几只鸡跳起来咯咯咯地跑远了。刘一元不知道怎么办,二嫂又出来了。她也许是在小窗那里看着。她走到当院子,手里抓着一把粮食,撒了点,鸡都咯咯叫着跑过来了。二嫂向刘一元一笑,蹲下身子,一点点地撒粮食给鸡,嘴里还咕咕地学着,几只鸡争着抢着吃,一只火红的大公鸡在中间,几只黄的白的母鸡围着它。刘一元心里一动,赶紧画那些鸡,还把喂鸡的二嫂也画进去。
过了一会儿,二嫂不知是感觉到了,还是就想看看刘一元画画,就过来站在刘一元后面看。一看,笑着说,你把我也画到画儿里了,看丑死了,我连衣服都没换。你等等,我换件衣裳。说着,快步进屋去了。
过了好长时间,二嫂才出来。这回出来,简直和前面判若两人。她穿了一件粉色的衣服,水绿的裙裤,就像是戏服。脸上也打扮了,描了眉,画了唇,还擦了粉,染了腮,也是唱戏的打扮。出来时的步态也变了,款款地,迈着细碎的莲花步,轻轻地蹲在原来喂鸡的地方,交叉着两脚,虚步蹲着,还是戏台上的动作。
刘一元不仅是吃惊,这回是有些害怕了,他觉得这个老婆子一定有精神病。这样一想,越害怕了,慌慌地收拾了画笔画架,逃也似的跑出来。
刘一元气喘吁吁地跑到马支书家。马支书正和沙爽抽烟聊天,满屋子都是烟。看到刘一元进去,两人都站起来。马支书说,我正想过去请你来吃饭呢,你过来了。咋?画完了?
刘一元说,还没有,那个,那个二嫂,她是不是有病?
马支书说,没啥病呀,咋话了?沙爽也问,怎么回事。刘一元就把刚才的事说了,马支书和沙爽都大笑起来。
沙爽笑着说,她那扮的是戏装,她本来就是唱戏的,曾经是这一带有名的眉户剧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