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寒恍恍惚惚,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离开方家的。
是在下人们怜悯的目光中么?抑或,是在食客们尖酸刻薄的嘲讽声中呢?但无论如何,他终究是离开了,如一具行尸走肉。
他回身,看着熟悉的大门,伴随着沉重的‘吱哑’声,而紧紧闭上。
最后的期盼,也随之湮灭。
方寒忽然笑起来,却不合时宜的,泪流满脸。
“爹,我是方家子,我是修道士。我敢以性命担保,十五年来从未看过一卷‘巫’,从未炼过半分‘神’!你错了,你真的错了。”
可等待了许久,不仅誓言没有得到回应,就连面前偌大的方家,也变得毫无声息。
见此,方寒紧咬下唇,双拳紧握时,双目已红如火。他转身,用手背猛地拭去泪痕后,朝远方跑去。或因身体虚弱,或因情绪波动,在奔跑的途中,他几次羁绊,几次摔倒后,早已鼻青脸肿,遍体鳞伤。
可方寒出奇的,没有停留,也没有大哭,只是默默的爬起来,继续向前跑去。
道门方家,坐落于‘离城’里最偏僻的北面,这里的房屋稀疏,人迹也较为罕有,与一直讲究的‘清净’相符。原本,方寒还一直嫌弃这里太过冷清,一点也不热闹。可如此,他倒是希望这‘离城’里,处处无人处处冷清。
坊间有言,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早在方寒凝结‘黑色灵种’,昏睡十天之时,方道已按照瞎爷爷的吩咐,将方寒‘离经叛道’,暗自修‘巫’,凝结‘巫种’的事情公之于世。
因此,方寒这一走,从冷清‘方家’直接走到了‘离城’的热闹后,一下子就成为了众矢之的。
但凡看到他的人,无论是男女老少,无论是贵人贫民,他们先是露出了一脸的不屑与嫌弃,紧接着,对着方寒指指点点骂骂咧咧。可最后,还非要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劝他放弃学‘巫’,重新修‘道’,开始一点一点的,朝着他还未结疤的伤口,撒盐。
一言一语,如刀似剑,落入耳膜时,堪比凌迟。
方寒终于承受不住,突然竭嘶底里的大喊起来,趁围在身边的男女老少愣神之际,方寒猛地一撞,从人群中挣脱出来后,犹如一只受惊的兔子,开始不顾一切的慌忙逃窜,想找到一个能够安身的地方。
却没想到,离城之人不依不饶,见方寒‘不知悔改’后,愈加的‘深恶痛绝’咒骂不停,更有甚者拿起扫帚追了上去。看他们狰狞的面目,看他们凶狠的那架势,怕是想代替方道行使家法,把方寒往死里打了。
所幸,方寒并不是成天呆在家里读书的‘好儿郎’。在‘志学之年’到来,他有资格去书斋念书之前,也经常趁方道不注意,就溜出家门后,跑来这里附近玩耍,对这里的大街小巷也算熟悉。
他左溜溜右溜溜,甚至还忍着恶臭,躲进一些阴暗、潮湿、狭窄的地方后,方才摆脱了身后凶神恶煞的‘尾巴’,获得了暂时的安宁。
可躲在一旁后,即便方寒已用双手,紧紧的捂住了耳朵,也能听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恶毒的咒骂声。回想起先前离城人的种种行为,他心有余悸,想要尽快逃离这座城市。可,他同样茫然,失去了父亲的庇护,失去了家的温暖,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先是没有了娘,现在连爹也不要我了。我.........成为真正的孤儿了。”
喃喃之时,方寒用那脏兮兮的手擦了擦眼睛,这才发现,原来当悲伤到了极限,眼泪就会流不出来了。
“方家那小子在这里!”
就在方寒愣神之际,忽然有一把陌生响彻。他连忙回头,朝声源处看去,才发现声音的主人,正是率先举起扫帚,带头追赶自己的那人。心中暗叫不好后,方寒拔腿就跑,可刚才的喊声已将追兵引来。
几名壮汉凭空出现,拦在前方路的尽头,将能离开的路堵得死死后,看着已成为了困兽的方寒,其中一名壮汉长吁一口气后,狰狞笑道“这该死的臭小子!真让我们一顿好找啊,待会定要好好的教训你一顿。”
前有猛虎后有追兵,方寒急的冷汗直流,绞尽脑汁的,欲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可,就在思考功夫,后面的路也被堵死了。
方寒侧身,朝后方看去时,却惊奇的,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穿一身灿黄色的绸缎衣衫,明明年纪尚小。可,不仅挺着个大肚子,还肥出了新高度,长出了一对胸脯。
因此能看出,他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可一脸隆起的肥肉里,却遍布淤青。又因此,会让见者,情不自禁的想起一句话——打肿脸装胖子。
此人桀笑不停,随着大汉走到方寒面前,虽没有说半句话,可方寒已然明了,恨声道“他们都是你王家的人?”
“非也非也!”
说话时,王木摇头晃脑,鼻孔微微向上掀着,有点挑衅的味道“方寒,大家都是读书人,虽我学‘儒’你习‘巫’,但你无凭无据的,可别血口喷人啊。我王木今日会随他们来此,只是想亲眼看看你这个方家公子,是不是长着三头六臂,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离经叛道’之事!”
闻言,方寒咬牙,逐字逐句道“我告诉你,我没有修‘巫’!”
“是么?”
王木双眼微眯,犹如毒蛇,死死的盯着方寒时,忽而笑道“先生曾说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既然你说你没有叛道,没有修巫炼神凝结‘巫种’的话。那不如,就让我王木来验证看看。倘若,你说的是真的,我肯定会为你正名!”
说罢,王木的胖手一招,堵在前方的壮汉,以及后方的手持扫帚之人,如**控般,同时迈开步子,逼近了方寒。见此,方寒哂笑,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时,道“学‘儒’之人,果真讲究‘仁义道德’,连报个私仇也要装成心胸天下的样子!可笑!真是可笑!”
闻言,王木一愣,继而冷笑,道“方寒,你以为你还是以前的方家公子么?现在的你,只不过是一只被人抛弃的丧家犬!你还有什么资格,在本公子的面前张狂?本想着,只是小小的惩戒一番,但你既然不识抬举,那就别怪本公子了!”
“给我往死里打!”
得令后,众汉摩拳擦掌,欺身上前后,持扫帚那人率先出手,双手紧紧握住帚柄,当成棍棒一呼而下时,有阵阵风声响彻,显然力道极大。方寒苏醒不久,先被方道逐出家门后被离城众人追打,早已身心疲惫,有心去躲可无力去做,被这一棍正中肩膀。
闷哼一声后,方道已被轰趴在地。
其余众人,有的因收取了不菲的钱财,有的则想借着王木这条线,拉近与王家的距离。反正,都是因为私心,想在王木面前好好表现,开始不遗余力的,对瘫在地上的方寒拳打脚踢,毫无恻隐之心,如有生死大仇。
当噼里啪啦的声音,在小巷里响彻后,王木肆意的大笑起来,道“方寒,当日你逞凶打我之时,可曾想过,你也会有这一天?这是报应啊,都是报应啊!”
在方木笑声中,拳打脚踢之痛中,方寒艰难的吐出模糊的声音“该死的肥狗!”
可对于方寒的咒骂,王木显得不以为然,右手再招,示意众人停手按住方寒后,他走到方寒面前时,一脚踩在他的头上,使劲的磨蹭时,恶狠狠的道“肥狗?肥狗也比你这只没人要的流浪狗要好!”
“我说什么来着?”
王木忽而抬头,眸中有追忆之色“那天我就说过,你就是一个不祥之人,还未出生就把自己的娘亲克死了。那****还不信,趁我不备,把我揍的死去活来,鼻青脸肿,颜面尽失。可今日你自己看看。”
说话时,王木蹲下,用那肥胖的右手扯住方寒的头发,桀笑道“你口口声声说,你没有离经叛道,没有偷偷的去学习‘巫’。可偏偏,是你的亲生父亲不相信你,还将你的恶行公诸于世,将你逐出家门。”
“显然。”
“若你没有撒谎的话,那就是说,你爹也认定了,你就是一个不祥之人。”王木舔了舔嘴唇,凑到方寒耳边,道“所以,这才随便找一个理由,把你撵出方家,眼不见为净啊!”
王木的话,犹如轰雷滚滚,落入方寒耳中后,让他心神震动。
虽然,被王木用力拉扯着的地方很痛,但在这一刹那,方寒隐隐觉得,在内心中的,某一处最柔软的地方,如被他扎了一口钉子。
针扎之痛,要比皮肉之痛更甚!
“爹,王木说的一切,真的是你所想的吗?”
如此想时,心中悲怆,就连适才遭到毒打时,也没有流下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如同泉涌般落下。
心神露出了破绽,就好像鸡蛋裂了一条缝,会引来无穷无尽的苍蝇。
那颗一直隐藏在神魂中的‘黑色种子’,终于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