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我揣着祝大娘给我做的干粮,轻轻松松上阵了。
我身上空空,什么都没有,亦不需要,祝大娘要我带些银两,被我推辞了。活了千年,还真是头一次游历凡间,兴奋渐渐压住了所有情绪。
道路尘土飞扬,两旁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闪绿看的我心情极是舒畅,这大抵就是一颗草对泥土的依赖和对绿色的欢喜。
约走了一盏茶功夫,路上行人极少,偶尔遇见几个都是匆匆赶路与我擦肩而去。不远处的树下倚着一个人,一身白衣在黄土中格外显眼。我有些好奇,什么人竟有如此闲情雅趣,不由加快脚步想去看上一看。
随着距离的缩短,我瞧见那人脸上也覆着一块白娟。都说看不见的东西是最有神秘感也是最具诱惑力的,此时这个人的举动完全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放低脚步,轻轻靠近,正巧这时一阵风吹过,微掀起了白娟的一角,露出半张熟悉的容颜。
那人好似有感应般,慢吞吞的抬起手,慢吞吞的掀开白娟,露出半张好看的脸来,那略挑的眼尾,英挺的眉,我心中“轰”的一声,立刻加快步伐急急往转身离开。
“哎呀,姑娘,你别走啊,等等我啊。”又是那熟悉的纠缠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被那声音恶的身子不由抖了抖,抬腿便跑。
“姑娘,小宝拿的糕点你吃了没,那可是上好的桂花糕呢!可甜了。”我这才反应过来,怪不得小宝昨日回的那么晚,怪不得嘴角白白的,原来是被几块桂花糕收买了,最为要紧的是,他还把属于我的桂花糕给吃了!哎,真是成也小宝,败也小宝。
起初身后还有脚步声跟着,过了一炷香功夫,身后便没了声音,我停下来,擦了擦头上的汗。想自己在忘川河游了这么多年体力该是很好才是,没想跑了这么一会便累的恨不得在地上躺上一躺。我回头看着身后空无一人的路,这才放心的靠在一棵树上缓一缓。
“姑娘,你跑什么呢,我是来报救命之恩的,师傅说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你救了我的命,哎,姑娘,你怎么了,你别走啊!”
我刚倚在树上,头上便传来如此聒噪的声音,我头都没抬,提腿便走。方才跑了一番已是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再不管身后的尾巴,爱跟着就跟着吧,左右不能跟着一辈子,如此想着,我便很是安心的走了。
“姑娘你瞧那野花开的多么烂漫,要不要我摘几多送给姑娘,像姑娘这般好看的女子,真是人比花娇啊!”
“姑娘你听这鸟鸣,叫的多好听,想必像姑娘这般美的人,唱起歌来定是动人心弦的。”
“姑娘你看这树,长得多么高大,若是能站在树顶俯瞰,想必那景色定是美极的。”
“姑娘……”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真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这么一个清清秀秀的小道士聒噪起来堪比村里聚在一起唠家里长家里短的婶子们还要聒噪!
我停步,“小道士,你跟着我这么长时间了还要跟多久?我与你又不熟,还是别总姑娘姑娘的叫着了。”我相信,这是我能极力做到的和颜悦色了。
然那小道士竟然神色大喜,道:“姑娘果然与我心意相通,我正想问姑娘芳名,这样更加方便你我交谈,不然你一句小道士我一句姑娘听着忒为生疏。”说着便又朝我做了个揖,“在下姓颜单字一个钰,道号木德。”
我此刻非常想一巴掌把他拍进土里,然那是我们这些仙草才享有的特权,泥土那么温暖美好的地方怎能让此等小人享受到,我吸了两口气,最后憋出一句话,“我叫予婳。”
“哦?真是好名字,可是雨中作画之意?”颜钰又开始聒噪了。
“不是。”我懒懒的答了一句,只觉得方才有什么东西从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溜走,没等我想清楚,就被颜钰打断了,再想便又什么都没了。
颜钰在我身旁叽叽喳喳像个鸟儿一般讲个不停,纵然我不想理他,但架不得那话语一个字一个字的从他嘴中蹦出来,又钻进我耳中,又不能使个仙术让他闭嘴。
“予婳,你师从何方?你那日到底是怎么把我救下的?那水鬼看起来好生凶恶,我小命差点交待于此,多亏了你出手相救,所以你一定要给我个报恩的机会啊。”
我恶狠狠的回头瞪着他,恨不得送他去天上飘上一飘,然我还是忍住了,仙者自然的有仙者的样子,怎能同凡人一般见识?“我倒是想问问你了,你是怎么看见我出手的?你怎么就断定一定是我呢,说不定是当时有高人在场呢。”
颜钰一愣,料是没想到我竟然能答他话还反呛一口。
“这个嘛……”颜钰开始顾左言右言辞闪烁,“这么说,你是承认你救得我了!我就知道一定是你,我不可能看错的!”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用客气了,左右我的仙者气度已经被气的消失殆尽。我衣袖一拂,一阵气流向颜钰撞去,颜钰压根没想到我会一句话不说直接出手。
我拍拍衣袖整理整理仪容,这下再没鸟在耳边叽喳了,早知如此简单早该承认了。
颜钰如我刚见般,倚在树下,白衣款款,只是走近才会发现他身僵体直,口不能言。一个小小的捆仙咒,用在凡人身上效果更佳,等两个时辰自动解咒后,我早就走远了。终于能摆脱了。然走远的我没能看到颜钰脸上此刻兴奋的表情,因着不能说话,脸憋得有些红,看上去像是被轻薄了般。
我一路随性而走,看到岔口也不多想,瞧着哪条路顺眼便走哪条。通常来说,哪条路树多草多,我就爱走哪条,大约这是一种在陌生地方的归属感。
不远有条溪水涓涓自流,方才又跑又赶的,此刻已觉喉咙里有些发干。掬一捧清水送入嘴中,清冽甘甜,简直比九重天上的玉露还好喝。
晚间我寻了棵长得好看的树,挑了根角度优雅的树杈,轻轻一跃,靠了上去,结了个结界,准备睡觉。
夕阳余晖倾洒在这片凡界领土,我甚至能感受到拂在脸上的风,都带着暖暖的温度。橘红的天空,好似烧着了般,一抹一抹的霞彩,深深浅浅,浓浓重重,此刻正该昴日星君和井木星君交替罢。以前在九重天时从没注意过阴阳交替,亦从不曾想过两位星君的当值在凡界竟如此瑰丽,想来二位星君近来画技又上涨不少。日出或是霞落,均是二位星君的画作,二人每日都要画个三百来遍,却每日都乐此不疲,还切磋技艺,输赢以凡人赞美为判。伴着霞光我沉沉入梦。
清晨我伴着泥土混合的青草香继续上路。
走了一个时辰路渐宽阔,行人也多了起来。远远就可看见前方的城门。
快到城前,不远有个小茶寮,挤着满满当当的人,大多是风尘仆仆的歇脚人。只有个一身白衣的人显得颇为突兀,我瞧着那背影很是熟悉,不禁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
我如常走过,边走边拿眼角瞟着那身影。那身影像背后有眼睛般,一个转身直直朝我看来。我因着昨日锁了他几个时辰颇为心虚,快步就走。
他一下赶上前,抓住我的手,声具泪下,“师娘,你说你和师傅闹矛盾就罢了,怎么还能耍下性子离家出走呢?师傅找你找得要发疯了,这几天病在床榻,不吃不喝,眼见着就要没气了。可怜小师妹才六岁就要没了爹爹,可自家娘亲又离家出走不要她了。可怜的师傅可怜的小师妹,师娘,你就和我回去吧,师傅他真的知错了。”说着还低头抹了两把眼睛。
这一番话说的我目瞪口呆,我想过同颜钰见面的无数场景,独没想到会是这种莫须有的“师娘”名号。周围人对着我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甚至有人上来劝我,“姑娘,你还是快跟着你徒弟回家吧,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还有个六岁小娃娃,有什么坎过不去非得离家出走……”
我沉着脸看了一眼颜钰准备进城。
我很是不高兴,瞧他年纪不过将将二十,那他师傅不得个四十五十岁,我虽说年纪比凡人大了不止一圈,但按天界人界折合算,我不过和颜钰差不多,他竟然叫我“师娘”,还自作主张把我“配”了他师傅,还有那劝我的路人,他见过这么年轻美貌的“师娘”么。
颜钰跟在我身后一直垂着头,间或传来他压抑的泣声,我讶异回头,他仍低着头,抬起衣袖拂了拂面,我知他方才那番话不过是为了拖住我与我同行,可我都让他跟着了,他怎还没好?莫不是昨日我离开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安道,“昨日可还发生了什么事?”一阵沉默,“可是受了伤?”又一阵默然,我有些急了,我昨日还是太过鲁莽了,想他一介凡人,被我用了捆仙咒,就是一般小仙也得锁个两个时辰,他肉体凡胎,不得被锁上个三五个时辰,“昨日是我不对,你哪里伤着了?我给你疗伤,等你好了之后你想跟着就跟着吧,左右不过多个人……”我诚心诚意的道歉,引来的却是颜钰更剧烈颤抖着双肩,他抬起衣袖遮在眼前,整个人都开始缠了。
我一惊急急拿开他的手,抬起他的脸,却看见满脸的戏谑。
我一拂手,转身大步离开,身后是急急的脚步声,“师娘,你别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