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天边传来的炮声,凌汉章还会继续沉浸在笔墨之间。
农历五月份的北平,已经有些燥了,收笔的时候,鬓角竟然微微见了些汗。理了理狼毫笔端,搁在笔山上,凌汉章捋着花白的长髯,望向了窗外:几树病梅瘦竹,枝繁叶疏;两缸皂白锦鲤,阴阳相逐;一排刀枪棍棒倚墙而立,十几条练功用的长凳,散乱在院中……
除了少去几个弟子的喧闹,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改变。
“待在身边吵的心烦,真都走了……这院子又有点空了。”
凌汉章想起几个不省心的徒弟,禁不住摇头苦笑着舒展了下腰身。
一块湿了水的毛巾立刻递了过来。他习惯地接过毛巾擦了把脸,才微怔了一下,望向了在一边伺候着的老仆,轻叹道:“哑奴,你怎么回来了?主子的话你也不听了?”
老仆咧嘴一笑,竟然露出一副调皮的表情,指指自己的头,比划了几下。
凌汉章笑道:“头发都白了,不听话也不会挨打了?说的好似我打过你多少一般,被别人听去岂不说我苛薄下人?”
老仆闻言,把眼一瞪,指指自己的手心,又比划了一个数字出来。
凌汉章摇头苦笑道:“十岁打你手心还记得?真是小气的可以!那还不是因为你整天打架不爱读书……”
两主仆正在说笑之间,天际轰隆的炮响忽然停了。
凌汉章微一侧目,将案上的书卷拿在手中,身下方正宽大的厚背靠椅缓缓滑行来到屋外廊下,这才沉声喝道:“既然来了,又何必藏头露尾,实非君子所为。”
“惭愧!晚辈失礼了!”
院门外传来了一声儒雅的问候,虽然音调有些僵硬,但也把中国话说得字正腔圆:“凌前辈将我大日本帝国骗的好苦,卖给我国的数批古玩珍宝竟然全都是赝品,前辈就不怕堕了博古斋百十年的名头吗?晚辈是向博古斋讨公道来了。”
凌汉章眉头一皱,伸手拦住纵身就想跃出的老仆,缓缓的回道:“这些个生意……老夫可是推辞了好多次啊。是你们日本大使图谋我中华国宝,讹诈威胁,非要买去,我一介老朽岂敢不从?呵呵,即便有假,也只怪你们倭人见识短浅,怨我博古斋不得啊。”
“老前辈欲擒故纵之记把鄙国村田大使骗的好苦。博古斋四绝之一《点金赋》能化腐朽为神奇,经您手仿造的古玩珍宝只怕世上无人能辨。但您卖给村田大使的东西,又都故意留下了破绽,村田先生回国向天皇献宝露丑,日前已经剖腹自尽,凌先生不觉得良心有愧吗?”
“哈哈哈哈!”凌汉章仰天一阵大笑,厉声回道:“死得好,死得妙!村田倭奴逼死李氏一门,抢夺西汉铜鉴时,可曾觉得良心有愧?为盗我明朝古墓,夜半纵火,一条村庄尽成焦土,二十八条人命去向何人讨得公道?尔等既然想讨公道,不妨进院来,我们细细来论上一番!”
院外之人却也不急,轻声一笑道:“先生的院子天盘以九星为曜,地盘以九宫为纲,人盘以先生独掌八门奇仪,如果晚辈没有猜错……这是博古斋四绝中的阴符奇门大阵吧?晚辈没有狂妄到以一己之力对抗天地人三才的地步。”
凌汉章闻听此言,长长的寿眉一抖,眼睛张开了一条缝隙:“哦?没想到你一介蛮夷倭寇,竟然能识出阴符大阵。”
院外之人语气自得的说道:“晚辈安倍由纪夫,先祖平安朝阴阳师安倍晴明,曾赴大唐上国求学问道,得六壬真传而归。晚辈所学虽不及先祖百之一二,然观星望气的能耐还是有的。”
凌汉章心中暗叹:“这些倭贼果然还是用我华夏的绝技来祸乱中华。若不是我留守老宅,吸引细作的注意,只怕几个弟子也难以平安离开北平!我“博古四绝”就都要落在倭寇手中了。”
一念至此,凌汉章沉声一笑:“鸡鸣狗盗,岂解大术,不过东施效颦而已。即识我阴符阵法的利害,还不速速退去。”
只听院外之人打了个哈哈,说道:“不瞒前辈说,我们大日本皇军已经过了卢沟桥,顷刻之间便入北平,到时火器齐发,阴符大阵纵然可以演绎天地阴阳之变,可惜先生也是肉体凡胎,总有极限之处。老前辈身负惊天绝学,乃全世界全人类之珍宝,万望莫以一国一己之私蔽之。只要交出‘四绝’,他日大东亚共荣之时,我保先生一个国师之位!”
“阴阳术士竟也倚仗西洋火器?安倍世家也不过如此!尔等贼子,破我国门,欺我弱小,尚有野心妄想‘四绝’?哈!哈!哈!是男儿便进来自取,老朽虽体弱身残,倒也要会一会尔等的西洋机巧!”
凌汉章一阵朗声大笑,如若钟鼓轰鸣,在空中连绵不绝,四周院墙之外顿时传来数声闷哼,想是院外潜伏之人已被震伤了不少。
趁着回声未绝,凌汉章将手中的书卷递向老仆,压低声音说道:“博古三绝,奇门、鬼鉴、造作我已分传你师兄弟三人。唯独这《点金赋》若用之不善,则害人害己,遗祸苍生。吾之一生,皆因其毁。拖至今日方才收笔,实欲带其一起离世。然哑奴你悖师之命,去而复返,这也是天命难违,点金不该就此绝传。有我在此把握阵眼,方圜百丈无人能拦你,你快走……”
老仆听到此处,将头一摆,双手乱摇,似有所拒。
凌汉章却视若无睹,厉声低喝:“你身负造作秘术,又有护《点金》之责,不想让博古两技同绝世间,便即刻听令!”
老仆闻言,二目垂泪,翻身跪倒。
凌汉章肃穆道:“点金一术,夺天地之造化,非常人可以驾驭,你切记‘勿用人寻赋,自有赋寻人’之言,接书!速去!”
哑奴有泪无声,邦邦磕了几响头,双手接过书卷揣入怀中,一咬牙,两个箭步跃到了墙边,脚尖登着墙面蹿上几步,飞身形便跳出了院外。
与此同时,院内廊下的凌汉章舒剑指,在空中虚划五纵四横,喝一声“开”!四下里忽然就起了一阵旋风,绕着院墙吹了个飞沙走石。墙外顿时传来一阵东赢口音的惊呼和惨叫。
可那个儒雅的声音却似乎毫不在意,一声冷笑:
“呵呵,前辈还是不要轻举妄动!逃走的就是这个下场!”
话音未落,院门怦然炸裂!一道血肉模糊的身影被扔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