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南街,戍时。
这条大街上都是些官邸,皇亲国戚不枚胜举,门前日日宾客流连,马车来往络绎不绝,唯有一栋特殊的府邸门庭冷清,宅子也年久失修,院子里更是荒草枯木横行无人打理,却在寸土寸金的帝都占了十几亩的地。
若有人往门前望上一眼,看见“齐王府”三个字,怕是立即明了,这里住着的是那藩王质子。
这座荒宅的后院原本有个荷塘,引的是汾河水,此刻早已断流。往年夏时开了一池的荷花也早干涸而死,甚至塘边都露出层层龟裂的塘底来,只在中间还有着一汪不到一米深的浑黄死水。
“我的大公子唉,府里的井水已经干了,赶明儿这个月份例的银子用光,我们可是不得不喝这塘里的水了,您这是还要在此沐浴,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个上了年纪的仆役提着灯笼站在塘边,劈头盖脸直骂得他面前的人抬不起头来,阴阳怪气一顿数落下来,直觉得神清气爽,想着这个废物质子还真是拎不清,大半年才吃一次肉不见他发火,克扣份例也没见他察觉,偏偏半个月不给水让他洗澡就闹上了,死拉活拽吵着要沐浴不然就进宫告状……哈哈真搞笑,这废物从五岁起住在这儿十多年,宫里的贵人们有搭理过他么?
“还告御状呢,你省省力气就死了这条心吧,也不看看外边谁还记得你,当年一百多个下人丫头,跑的跑走的走,你看看你自己带过来的人有剩一个吗?连你乳娘都被接走了,也就剩一个我,孤寡老人~好心照看你这个孩子,哎哟我说你得念着我的好啊,可不能恩将仇报……”
“恩。”少年身体单薄至极,但即便是低着脑袋也比数落他的人高,他双手死死地揪住自己的衣摆,这双手纤弱苍白,手背青筋爆出,可见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来克制的。但他的表情偏偏跟身体姿态截然相反,低着眉敛着眼,神态柔顺声音弱气得仿佛一个小姑娘。
“启苍知道了。”
见少年嗫嗫嚅嚅地应和了,那个年老的仆役才满意地点点头,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小截蜡烛,插到观景亭里的烛台上点燃了。
“我就先回去睡了,你可节省着点用。”他最后警告了少年一句,提着灯笼吹着口哨,施施然走远了。
今夜月光如水,那跃动的火焰并没有使眼前的视线增添多少光明,亭中的少年一动不动站了许久,忽然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苦笑。
他不能生气,再多的恶言恶语也只得忍着,因为相比于耳边的喋喋不休的喝骂,他更恐惧只余他一人的寂静。
也许他真如父亲所说,是天煞孤星,无论谁接近他、靠近他,都只会给对方带来厄运。
“公子。”忽然间一抹黑影跃动而至,在少年身前半跪下来,口称公子。
“要杀了他么?”这是个女人的声音,不娇柔不清脆,锋锐无比,满含杀意。
然而少年并不理会于她,在那个黑衣人刚来的时候恰恰好转过身去,他当没听见似的,自顾自脱了外裳,然后伸出右手来徒手掐灭了那一截烛光。
“我身无长物毫无利用价值,我不知道半个月以来你寸步不离地监视我到底有什么目的,也不感兴趣,好了,我现在要沐浴更衣,男女授受不亲,这位小姐,你能回避一下么?”他虽然不喜欢一个人呆着,也不代表喜欢被监视,自从十年前皇帝派来的监视者出意外死了以后,真是好久都没有体会到这种难受的感觉了。
“可是公子……我是奉命来接你回……”
“滚!”少年一个眼刀过去,止住了对方未出口的话语,他冷笑着开口:“你说你是父亲派来接我的?呵~十一年前革除我世子之位的时候,他就明言跟我断绝父子关系,不亲手杀我还是他念在母亲的面子上,我外公全族都被处以极刑,我早被放弃了,不然何以把我送来祁朝当人质?你现在带着一封语焉不详的手信就想来框我,未免也太可笑了些。”
“我……”黑衣人还想挣扎着解释。
“再说了,就算你的手信是真的,那又如何?”少年笑得愈发讥讽,“滚吧,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一切最终都归于安静。
少年果身浮在荷塘,抬首遥望天空,但见群星闪烁,银月如盘,想着不知那宫中仙娥是否也如人间一般有百般忧乐。
他静默了许久,忽然间注意到有一抹灿烂的星芒自空中慢慢划下,拖拽着一明一灭的火光向自己飘来——少年瞪大了眼睛,本能地伸出双手,将轻飘飘落下来的事物抱了个满怀。
那是丝缎般的乌发,玲珑的身姿,玉做骨来冰做肌——这是一具少女的躯体,同少年一般不着寸缕,触之温凉如玉。
她闭着眼睛,稚齿婑媠,靡颜腻理,若不是脖颈至右脸处都覆盖着大片大片的银色鱼鳞,当是个一顾倾国的绝世美人。
少年就那样抱着她,呆呆地望着,望着那些月光在银色的鳞片下反射出一片泠泠波光,荡漾了碎裂了,照着少女缓缓张开的眸子璀璨如星。
“救……救我……”
少年听到她说。
像是才反应过来,猛然间少年浑身上下都涨得通红,耳朵都快冒了烟,他觉得自己的脑子突然间混沌一片,某处不慎触碰到的地方火热得像要爆炸,他闷哼一声,连忙拉开了身下的距离,胡乱抹了一把脸,半搂半抱着将人带到了塘边。
这儿离观景亭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抱起来,期间手臂不甚触到了少女的蓓蕾,那柔软的触感激得他差点跳起来,颇有些狼狈不堪地奔到亭子里将自己的衣服给对方裹上,这才勉强遮住了那抹春光。
她是谁?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些问题少年通通没有顾及,他将少女带回了自己的房间,召出黑衣女子来给她看病穿衣,在少女昏迷不醒的日子里,半夜惊醒也要偷偷地望她一眼,患得患失得像个羞怯的怀春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