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沄儿……”他这么唤,眼中的痛楚显而易见,也含着几分懊恼几分追悔,但他最后还是端坐在原地,没有挪动哪怕半分。
那个人陷在龙椅之中,佝偻着身体甚至挺不直脊背,然而再清瘦再消减也无损他那俊美的容颜,他透过半支着的窗台遥望天际,阳光打在脸上都曾未眨眼,甚至被碎瓷割裂了手指也没有影响他半分,没有人敢来打扰他,于是他也对一切恍若未觉,任由那鲜红色的血液自惨白的手臂上蜿蜒而下,混着上好的碧螺春,将墨色的袖口沤出深深的一团。
这就是端璟阳,这一世十岁就强占她身体的夫君,曾赐她无上尊荣的君王。
爱她怜她是真,喜她宠她也是真,然则再多的柔情蜜意,见了她的真身时都只余了惊恐。
太后说,妖姬惑主,国之将乱。
嫔妃说,倾国祸水,圣上三思。
他也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龙沄清楚地记得他是多么残忍地转身离去,多么冷酷地将她收监于地宫,又多么急不可耐地在她身上实施酷刑,千方百计取得半爪半鳞来续他的命。
她该是无比痛恨他的,还满心激愤地煽动百姓造反去取他头颅。然则此时,见他这番病弱之姿,龙沄的心口却还是不可避免地酸涩起来。
“君欺我辱我,负我良多。”龙沄静默了半晌,而后尾指轻轻一弹,那凝结了对方影像的冰镜便被片片割裂跌落在脚边。她嗤笑一声,向前一步将将踏在脚底,一点点碾碎了,看着它们消融在泥土之中。她抑制着胸口分外明晰的痛楚,不觉间双颊早已满是泪痕,但她在这伏低做小的十多年来,从来都没有哪一刻像今天这般痛快过。
龙沄回想起那些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暗叹自己愚昧至极,失却了记忆竟连智力都被狗吃了不成?想他端璟阳后宫佳丽三千,夜夜新郎排起队来,等轮上自己也都不知何岁,喜她只因年幼,宠她只因貌美,想想对一个十岁女童都下得了手强迫的,又能是什么好人呢?
司怀瑾教她三从四德,端璟阳教她夫为妻纲,她这整整十三载,竟都过得糊里糊涂毫无尊严。想她龙沄受祖国十二年义务教育,父母老师悉心栽培,可不是来封建社会当一个可堪把玩的物件的!
总之此仇不报,她龙沄誓不为人。
端璟阳的穷奢极欲、为所欲为,不过都仗着他那生来就是九五至尊的身份,若是把他拉下那把龙椅呢?现下里国贼禄鬼横行,民不聊生,他端璟阳又何德何能?
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这人既然做得不好,不如退位,能者德者居之又有何不可。
龙沄正想得出神,一支素白的手猛然伸出来抓住了她的脚腕……她看也未看用术法将人弹开,顺势就是一脚过去,冷冷地看着那个被她踹下祭台的人滚了满身的泥污。
“沄儿!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一错再错!既然你能祈雨,为什么不早些说出来?”是司怀瑾,他竟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来质问于她,龙沄都要被这人给气笑了。
“哦?有人问过我么?给过我机会么?十二截骨头穿透了钉死在地宫里,你让我如何祈雨呢?”龙沄索性伸手将司怀瑾提溜在半空,她笑嘻嘻地反问,时不时掐实了这人的脖颈,等他受不住翻白眼时又松开一点点,做足了顽童模样,“再说了,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会这个呀。”
“跟……跟……为……父……回……家……”司怀瑾死死地想要扳开自己脖颈间无形的双手,额角青筋爆出不断地挣扎,发现不但没用反倒越收越紧后他倒是镇定下来,突然扯出一个难看无比的笑容,又说了十三年前发现她时的那句话,甚至还慢慢地伸出手来想要拥抱她。
龙沄一个晃神,就被他近了身。
只是当年脉脉温情,此刻却是藏毒的刀刃。
她不知道是如何发生的,只是腹部猛然剧痛,低下头来就是匕首上闪耀的龙鳞——这是她褪却的第一片龙鳞,含着她的心头血,小心翼翼花了三个月嵌在匕首,送给了司怀瑾防身。
浅碧色的血液汹涌而出,随即司怀瑾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身体狠狠地打在了不远处的木架上,脖颈折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
这个人已经死了。
龙沄怆然一笑,笑她这一生就只送出两片龙鳞,竟都成了伤她的利器神兵。
大量血液的流失让她头晕目眩,她想自己不会死在这儿,也不能死在这儿。雨水小了,慢慢停了,祭台下边那些还在跪拜着的民众正眼巴巴地望上来,满脸的渴求与惶然,他们急切地望着她,祈祷这阵雨下久一点,再下久一点。
这样的年景,有了足够的雨水,就能种出粮食,就能活命。
但龙沄真的支撑不住了,这把匕首毕竟开了血槽,她伤得太重,甚至连人形都维持不了,最后只得在百姓的惊呼声中化为原型,腾空而去隐入了云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