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很久,生活貌似又归于了平静,母女俩仍是住在西厢房偏僻的角落里,没有人来关心,也没有人来破坏。
但孩童的天性总是向往疼爱和关心的。虽然苏以宸不知道,那晚爹爹和娘亲为什么而争执愤怒,也不知道,爹爹为什么如此的厌恶她,但她依然渴望爹爹能喜欢自己,能像他此刻经商归来,左手抱着小弟,右手牵着芷沁,穿过前院,行到正堂,凝视他们的眼里始终充满了满足和喜悦。她这样想着,就不自觉的跟了过去,安静的望着爹爹,看他让随从祥叔给姐姐弟弟们挑选他带回来的玩具和礼物。
可能是坐在膝上的爱子说了句什么,逗得苏福全抬头哈哈大笑,一瞬间,与苏以宸四目相对,他的脸色却一下就难看了起来。大夫人和管家福伯也发现了悄悄躲在一侧的以宸,大夫人的声音很尖锐:“谁让她上这前头来的,福伯你怎么管的事?!”福伯赶紧就拽了她的胳膊往外拉,拉得她很疼仍浑然不知。她拼命的扭着头往回看,爹爹没有再抬头多看她一眼,弟弟手中的拨浪鼓敲的好欢,声声都敲打在了她的心上,很疼很疼……
娘亲给她上药,细白的手臂上隐约可见青紫的淤痕,心疼得不由眼泪垂落,滴在苏以宸的掌心,湿润了那一道道碎碎弯弯的纹路,她的心一片清冷,终于明白,这辈子,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得到爹爹疼爱。
转眼又是一年,春日里桃李芳菲。
今日,苏府上下,除了苏福全一早外出议事外,其他的几房夫人并小姐少爷的,都去了昭福寺祈福游春,只余了几个下人看守门庭。沈秀也不在府中,她和沈绛云最近偷偷做了些绣品,今天趁机会拿出去卖了好贴补些用度。
难得后花园里没有大娘二娘四娘,还有姐姐弟弟们的身影,苏以宸头一次,可以很肆无忌惮的在园子随意奔跑,四处游玩。放眼望去,一片花红柳绿,其间蜜蜂碌碌,粉蝶飞舞,果真是一派春色。她兴奋的左逛右看,荡秋千,喂鱼儿,起舞,玩得不亦乐乎,连额角,细细密密的都是汗。大概是疯过头了,她有些口干舌燥,准备回房去休息下,顺便换件衣衫。在经过一片争相怒放、新蕊吐香的花圃时,见四下无人,她突然眼珠儿一转,踮起脚尖钻进花圃里,选那繁密处开得正艳的花枝儿,偷偷的掐下几枝来,准备带回去给娘亲插在房里。
她蹦蹦跳跳的一路捧着花儿、呼吸着甜蜜的花香往回走,心下幻想着娘亲高兴的样子。娘亲长得那般美,就像是从画里边走出来的仙女一样。她曾经偷偷的看过爹爹书房里挂着的字画,那画里边的美人儿,和娘亲比起来,也不过这般。可娘亲就是不爱笑,她若是笑起来,想必那画中的美人,也是要失去颜色的。
可还在厢廊之中,她就已听见娘亲的房里传来一阵呜咽惊叫之声。娘亲怎么了?!她顾不得手中的花儿,随手往脑后一扔,提起裙摆心急如焚的跑过去,冲向房门。但是,在抬手的那一瞬间,她明明听到了爹爹的声音:“你这个贱人!”还有耳光清脆的响声。
爹爹又打娘亲了!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娘亲,就算他再不喜欢娘亲,不喜欢宸儿,但也绝对不可以打娘亲的啊?!苏以宸奋力的去推房门,然而房门却从里边被栓上了,无论她怎么敲打,怎么喊叫,也始终不打开。她急得直哭直跺脚,娘亲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到后来,只剩下爹爹粗重的喘息声,和不时传来的一两句“贱人”。
恍约是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季,她抱着双臂,蜷缩在门前,哭得声音都已经嘶哑。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了,苏福全衣衫凌乱的走了出来,带着一股浓浓的酒味。他仿佛没有看到女儿似地,径自就离开了。
苏以宸冲进房里,一眼就看到了半是倚躺在床榻的娘亲,高高肿起的嘴角带着触目惊心的血痕,平日里总是齐整乌顺的发髻松散蓬乱,被撕成碎片一样的衣物零散的垂挂在裸露的身体之上,像一具了无生气的泥偶,毫不动弹。
“娘亲。”她一把扑过去,却不敢用力触碰娘亲的身子,生怕一用力就会再伤害到娘亲分毫。娘亲却仍旧没有反应,眼睛睁得大大的,呆呆的瞳孔空洞的望着房顶,像是要把它盯穿。“娘亲,你不要吓唬宸儿!娘亲……”她哭喊着,轻轻的摇晃着娘亲的手臂,却看到娘亲身上满满的,到处都是被抓咬过的伤痕。她幼小的心忍不住发出咆哮,第一次觉得对爹爹充满了恨意。
不知道又哭了多久,她去厨房打了盆热水来,拧湿了巾帕,细细的替娘亲擦拭身子,又小心翼翼的给她换了衣裳,扶着娘亲躺下。半响,才见到被窝下,娘亲单薄的身躯颤抖着,眼里无声的淌出泪水。苏以宸小心的伏在娘亲的臂弯处,给她拭去脸上源源不断流淌的泪水,可那泪水,那么多,仿佛一辈子都擦不完……
自此以后,娘亲就病倒了,终日里躺着,身子愈发的消瘦下去。而那日的事,竟好似从未发生过一般,大夫人压根不会过问娘亲为何生病,只打发了个郎中过来看了几次诊,开了几幅药之后不见什么效果,后来也不来了。爹爹,据闻翌日就外出行商了,迟迟未归。“爹爹”这个名字,在苏以宸9岁前的记忆里如此渴盼得到亲近,而现在,只有憎恨!
天气渐渐由热转凉,悄然就入秋初。沈绛云早晚开始有些咳嗽,慢慢的便严重了起来。不得已,沈秀只好变卖了剩下的最后一个镯子,买了药回来煎给她喝,孰知仍不见好。苏以宸去求了几次大娘,让她帮忙找个郎中,大娘置若罔闻。她又去求了二娘和四娘,最后,饶是二娘捂着鼻子进来看了一眼,隔日里才又来了个郎中。
苏以宸蹲在床前,看郎中在沈绛云手腕上隔着丝帕搭了3根手指,眼睛微闭着,抚弄了一番花白的胡须,然后让沈秀稍稍扶起沈绛云,给他瞧一瞧面色。这也顾不得那么多忌讳了,她掀起床上悬挂的帘子,沈秀用力扶住娘亲,让她侧卧起身子。
只是半年的光景,沈绛云原本白皙的肌肤已渐成青白,身形因为消瘦的缘故,形如槁枯,只有面上泛着一抹不正常的晕红。老郎中瞅了几眼,就示意放她平躺下,走到茶桌前,却不见提笔写方子。
苏以宸急了,拉着郎中的袖子催促:“郎中爷爷,我娘亲怎样了,你快给她治啊!”
老郎中眉头紧皱,看着眼前小女孩含泪的双眼,却是问道:“小姑娘,能否请你爹爹过来一商?”
她一听就哭了:“郎中爷爷,我求求你救救娘亲,我不要爹爹,我只要娘亲!”说着,竟跪了下来。
老郎中慌忙扶起她,微微一声叹息。“小姑娘,你娘亲的病,只怕是拖了太久的时日啊……”他后面再说的什么忧重伤肺、久病成痨、心药难医等等苏以宸已经全然听不进去,只是一味的拉着他袖子,哭得哽咽难继,沈秀也不停的掉下泪来,求郎中赶紧开方子抓药,让他救治沈绛云。管家福伯奉大夫人之命过来请看,见主仆三人情形,也甚是可怜,便帮忙请郎中给开了副方子。
药下去以后,沈绛云咳嗽似乎没那么频繁了,只是昏睡,迷迷糊糊的说些断断续续的呓语,唤的最多的,是爱女的名字。偶见有清醒的时候,就拉着爱女的小手,微睁着眸子盯着她看,脸上无尽的温柔。
又隔了些时日,天气突然变得冷冽,比往常似乎过早的入了深秋。院里的那一株枫叶红,往年的这个时候都是红艳艳的似一片云彩,今年却早早的凋落了,留一树的枯枝。苏以宸的心也似凋零,娘亲最终是弃她而去了,在这10年前降落她的日子里,带着她对这世间唯一的依恋,万般不舍的合上双眼。
而她,只能又一次验证了出生时的不祥,为阖府所唾弃。待将三夫人草草安葬后,大夫人便交代了福伯,让他为四小姐物色户人家,远远的送出去。
除了娘亲留下的一支紫玉玲珑簪和古琴外,苏以宸可以携带走的就只有两套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个拼死也不要离弃她的沈秀。下人康婶驾车带她们离了府。康婶说她外家的亲戚膝下一直无子,可以收留四小姐过去做个唤养的闺女,而且那外家离苏阳城又远,肯定没听过关于四小姐的那些传言,少不得好好待她。主仆俩自是没什么挑剔,这苏府已容不下她们,而她们,亦觉得没什么可值得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