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隔半个月，就会有一个热心的老同志来教我做人。
你这样不行，太真实，不知掩藏真想法，难怪会吃亏；
你这样不行，性子太倔，容易得罪人；
你这样不行，人太骄傲，太清高，总以为别人低你一级，要知道，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你这样不行，活得太自我，只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怎么可以这样自私？
你这样不行，凡事太鲁莽，又喜欢出头，要知道枪打出头鸟，出了事，肯定先拿你开炮
……
总而言之，这些被历代政治变革和生活吓怂了的中老年们，一辈子战战兢兢，也靠着这一点，他们安然无恙地度过半生，活到如今半截身子入黄土，便把经验当成智慧，发明出了一种鸵鸟式的处世哲学，到处向人兜售。
在他们的标准之下，我性格中最为自己骄傲的那部分，全是癌细胞，要致我于死地的。他们用语言的刀，一点一点剔除它，重新嫁接上去的，是他们敝帚自珍的处世经验：平庸，虚伪，懦弱，世故，见风使舵，左右逢源，好话当面讲，坏话背人说。
这些懦弱的老同志，从来不会教人勇敢，不会教人自由，不会教世界的广袤和文化的多元，不会教人好好保护及追求自己的梦想，不会教要竭尽所能地创造生之意义。只会传授讨好他者的哲学，以便融入集体。
从前的时候，我觉得这些教训可能基于一种无私的关心，应该感恩戴德，就像他们说的，“我对你好，才这样和你说，要是别人，我才懒得讲”，因此，再心存疑惑，也会俯首帖耳，“是是是，您说得对，我要改，我要削足适履，适应这个社会。”
但，当说教的老同志越来越多，争相设置我的人生，你要如何如何，你应该如何如何，你必须如何如何……新规则覆盖旧规则，新理论覆盖旧理论，新人生真理覆盖旧人生真理，逐渐觉得生命如重重枷锁加身，不自由透了。似乎我只能站在美德之中，什么也不能做，像一只微笑的大花瓶，不吭声，不动弹，没有主见，没有追求，见到任何人和事都说好好好，便是好得不得了。
终于忍受不了了。
忘了是哪天，又有一个老同志前来指导我的人生。他首先问了一下我的近况，工作怎么样，结婚了没有，近来如何。问完近况，就马上切入了正题，“哎，丫头啊，你这个人呐，做人就吃亏在性格上，太锋利，谁吃得消，难怪会吃亏！”
多么温情的训斥！除了“多谢指教”，当时我想不出任何其他话来应对。
他自顾自地摇头，长叹息，恨铁不成钢似的，“要改啊，自己吃亏，弄得别人也不开心，何必呢？”
“我没做错什么啊！”
“你怎么没做错？你把自己搞得和大家不一样，在别人看来，就是错。”
“为什么要求每个人都一样？”
想想老娘我遵纪守法，热爱和平，不闯红灯，不乱扔垃圾，不偷税不漏税，不吸毒不滥交，不参加恐怖活动，数十年如一日地减着肥，争取不浪费祖国粮食，见到乞讨者会施舍，欠钱马上还，有事赶快做，闲得没事时还会写一些黄色小说去造福人类，多人畜无害，人神共爱啊，为什么非要我复制你平庸而无能的人生？
“因为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知道现实是怎样的……”又是这一句，唉，大叔，盐吃多了不值得骄傲，高血压、胃癌、肝硬化、老年痴呆，各种毛病滚滚来，还是少吃点吧，“你也不小了，应该知道这是一个社会，不是一个孤岛，小地方就是人际关系至上的，大家都与人为善，你一个人这样为所欲为，太不会做人，怕是难以容身，三思啊周冲！”
在他天雷滚滚的训斥中，我忙不迭在脑中搜索，想找到一个做人的榜样。终于找到了两个。
一个是小公务员，为人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可是，当女友就在他身边被人辱骂，他一动不动地坐在电脑前玩游戏，一声不吭，置若罔闻。因为骂人者是同事，他不想得罪。等争吵结束，女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说，你太不理智，这样争执有什么用呢？过了几天，他对她说，宝贝，我替你报了仇了，在酒桌上，我敬了他三杯白酒，把他灌趴下了。
另一个，是一个好得让人不忍心非议的人，那么谨慎，那么弱小，永远不会说一个不字，永远不敢发出大分贝的声音，除了滥好之外，一无可取。就像加缪说的，因为孱弱才梦想着美德。
如果这就是会做人，我情愿自己是个永远不会做人的混蛋。
这一生，我真正景仰的人不多，但每一个，都是一意孤行者。比如居里夫人，一生只做一件事，一生只奔赴一个目标。对于她的强大，人们只有涎着一脸口水仰视的份儿，从不敢将为人处世的那点蠢道理，当作尺码去丈量她们。
还有暴戾的奈保尔，自私风流的巴尔扎克，邪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淫乱的萨特，同性恋的毛姆……没一个是迎合他人的人，可是历史必将记住他们。当我们在人类文明的路上溜达的时候，往往一抬眼，就会艳遇到他们一脸无所畏惧的微笑。
只有在不成器的人面前，热爱说教的老同志才有机会去施舍多余的爱心，宣讲陈腐的做人道理。
我一直觉得，做人无非是修剪自己，在道德的评价体系中，变成一颗深谙生存环境之滋味，并跟随外界作出改变的卤蛋。
做卤蛋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人有做任何蛋，甚至不要蛋的自由。只是这群心怀天下的卤蛋们，不甘心只有自己变异，巴望着所有的年轻人，也跟着去享受一下做卤蛋的殊荣。这就讨人嫌了。
“做人嘛，就是这么回事！”卤蛋继续宣讲他的生存哲学。
是吗？人就是为了做人而生的吗？对不起，小女子无法欣赏你们阉割自我、讨好他人之媚术，我没有兴趣做卤蛋，更没有兴趣做太监。
另外，大多数所谓好人，往往都是做不好事情的人——无法好好做事，只有好好做人。在错综复杂的世事中，有的人单凭能力无法处理，便选择更轻便的方式，去笼络人心，获得资源，手牵手心连心地来对付人生风雨。这就是做人。
“只会做人就是乡愿嘛，没本事，没志气，夹着尾巴混日子，有什么好模仿的？我真的不屑于迎合他人！”
这个老同志没料到我会这么说话，他摇着头，摆着手，觉得我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壁似的，说：“随便你怎么样！哎，你想咋的就咋的！”
呵呵，当然是我想咋的就咋的。
你们爱安稳、爱和谐、爱虚伪的美德、爱小圈子里互捧臭脚，我没有异议。可是亲爱的大叔大婶大爷大娘们，倘若有人要在井外找一条路，去追逐另一种生活，你也不要大惊小怪，哪怕你明知她将受苦，受辱，受伤，生活会对她反复加害，也不必过度关心，一个自由的人，一定有准备和能力，为自己的全部选择负责。
因为没有给他面子，他讪讪地离开了，直到今天都对我冷不冷热不热，听说在许多场合，他都是我的绯闻劣迹的义务宣传员。于是对会做人的人，我又增加了一份失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