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家到单位,必须经过月山路。这是小城最年轻的道路,不到2000米的距离,连缀着几所学校:职业高中,五小,外国语学校,二中,还有一所私立幼儿园。许多人幼年、童年及少年时期,都在此度过。如果这个城市有一条路配称为学府路,那么非此莫属。
有一天,我骑着电动车在月山路走,两个中年女人在人行道上踱步,本来各得其所,相安无事,但在我过一个缓冲坎的时候,一个忽然响亮地说:“摔一跤!把个头摔破,摔烂它!”
恶狠狠的祈使句,像一条沾了蛇毒的鞭,伴着隐约的读书声,在半空里向我霍霍挥来。
我转过头去看她,她走着,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若无其事。
那句诅咒成为一个阴影,整整一个上午,我都无法从中挣脱出来。承受敌意的感觉,就像置身于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审判,你站在被告席上,不论自知多光明磊落,都有白眼在背后挑衅地、充满敌意地瞟着你。
越是无来由的伤害,越容易令人揣测到其中含有的病态。那已经不是仇恨,而是内心的残疾与扭曲——如果不是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对一个不相识的路人抱有这么刻骨的恶意,这么奢望一个他人遭受噩运,并且惨不忍睹。
但这样无来由的迁怒无所不在。
除了被路人诅咒,你还能遇见莫名其妙的造谣中伤,遇见多人对个人的施虐,作恶者对幼童的凌辱,个别当权者对百姓的无情,普罗大众对边缘人物的歧视……人类的七宗原罪——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饕餮及色欲——从来就不曾消失,它们风生水起,人丁兴旺,以布朗运动的方式,无规则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
就在当天傍晚,依然是月山路,在一个潮湿的长坡前,有两个八九岁的孩子跑过马路,到对面帮助一个正在上坡的老三轮车夫。他们一左一右,扶着车架,佝着腰,弓着双腿,老车夫在前面搭着龙头,三人一起用力,呼哧呼哧地把车子推上了坡顶。没等车夫感谢,孩子们就蹦开了。只有老人站在原地,意犹未尽地张望着那两个小不点儿,慢慢隐入一片砖灰色的楼群。
黄昏时分的风景模糊又旖旎,天空就像逐渐盖下来的蓝棉被。两个孩子和两个妇人的身影,都已经消失了。
我忽然觉得人性成了一种疑窦重生的存在。它有恶,也有善,有卑劣,也有崇高,有兽性,也有神性,有睚眦必报的偏执,也有大赦天下的宽恕,有财利酒色皆我欲的贪婪,也有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无私。
即使是一个个体,其性格也充满变化,在A环境,他是一个叫甲的人,在B场合,他又呈现乙的特质,在C背景下,他又变成了一个我们前所未见的丙,在D对象面前,他变成了一个崭新的人,名字叫作丁。我们不能说他是装的,因为所有表现都不是缘于他者的强迫,而是自愿而为,所以,他依然是自己,他就是甲乙丙丁的集合体,如同《致命ID》里所叙述的一样,一个人具有的多种化身、多重人格。
所以苏格拉底说:认识你自己。
人性反复无常,暴戾与邪恶神出鬼没,美德时隐时现。从懂事开始,我便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不安全感,渴望一个永远公正、宽容和多元化的环境,在这里,我能与世界温柔相待,两情相悦永不息。
但那个更温柔的世界不会忽然到来,就像不会有一个从天而降的七仙女,出身娇贵,锥子脸,水蛇腰,性格开朗又风骚,等在董永的生命前方,与他狭路相逢。白富美从来都是需要厚脸皮甚至不要脸的追求方有可能与你共享床笫之欢,同样,生存环境如果能慢慢改良,归根结底,都源于个体的良知,以及得寸进寸、得尺进尺的行动。
特蕾莎修女听见基督说:“我饥饿、我裸身、我无家可归……”然后她走上加尔各答,走入大街小巷,走近穷人中的穷人,侍奉他们,如同侍奉基督。
她说:
人都是毫无逻辑、不讲道理、以自我为中心的。但还是要爱他们。
你如果做好事,人们会控诉说你必定是出于自私的隐秘动机。但还是要做好事。
人们同情弱者,却只追随强者。但还是要为弱者仗义。
你多年建设起来的东西可能毁于一旦。但还是要建设。
……
因为,说到底,它是你和上帝之间的事,而不是你和他人的事。
她用天使一般的怜悯,医治人类最严重的病源:自私、贪婪、冷漠、残暴、剥削。她坚持了许多年,慢慢地,人们终于觉醒,越来越多的人加入特蕾莎的组织,一起行动并改变。加尔各答一度成为爱之乐园。
她说:“我在每一个人身上看见耶稣……”
我们都希望生活中充满善意,但是,并非那么如愿。我们没有足够影响力和权力,让一个个作恶者扭转心性,也没有足够的时间,等待制度完善到无懈可击。我们所能做的,只有回到自身,不断反观与自省,为自己清除恶念,心怀爱与感恩,变成一个横跨马路,去帮助老车夫呼哧呼哧地推车的孩子,而不是对路人出恶言的那个妇人。
纵然行善已经成为一种奢侈,但如果想要与这个贴身的环境温柔相依,说到底,还是得笨拙地去信,去爱,去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