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虽已年近不惑,风华却丝毫不损。只见她目若悬珠齿若编贝,螓首蛾眉,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娴静。许是平日总对着相府悍妇的缘故,面对这样的优雅女人我忍不住打量了起来。
她在两名近身丫鬟的簇拥下慢慢靠近,我的目光无所顾忌地在她身上不住流连。
“见了娘娘还不赶快行礼!”耳边忽然传来父亲略带严肃的提醒。
“哦。”我惊慌地应了一声,刚要躬身,那双纤纤夷手却及实地阻止了我。
“相国客气了,无须多礼。”她看向父亲,温柔地开口。
“谢娘娘恩典。”父亲应了一声,毕恭毕敬地颔首静立,等待着她的进一步指示。
偏偏这时,她却一脸慈爱地看向了我:“你就是莲瑾?”
“嗯。”我在家中再霸王,到了外面也是瞬间老实的主,见了这般场面,还没说话就怂了。
“哪两个字?”皇后接着追问了一句。
“莲是莲花的莲,瑾是……莲瑾的瑾。”话一出口,我便自觉羞愧地低下头。
我含恨地咬了下嘴唇,心中一通自责,这大概就是我平日里不学无术的报应,面对一国之母的提问竟连一个组词都组不上来。
“小丫头生得还真是水灵。”万幸的是,娘娘仁厚为怀,并未对我的不学无术穷追不舍,反倒是主动开口,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谢娘娘夸奖。”我学着父亲,跟她客套了起来。
娘娘身居高位,这种客套之词想必早就习以为常,因此,对于我的客套她并未回应,只是带着官方的微笑打量着我。
“芳华几何了?”对着我琢磨了好一阵,她终于再度发问。
“禀娘娘,十六有余。”
话音刚落,一旁的父亲微微抬首,向我投来了古怪的目光。对于他的古怪我虽已心照不宣,但却并未做出回应,只是一脸坚定地看着前方,不露一丝犹疑之色。
对于我的这一说法,虽然存在装嫩之嫌,可我所言却非虚,我的确是十六有余,只不过是整整余了两周岁而已,如果我真的不要脸,我大可说十四有余,或是十二有余。因此,父亲的反应在我看来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
“二八年华,真真是妙龄。”娘娘面带微笑,无限唏嘘地感慨了一句,可她这样一说,我不禁生出了几分愧疚,其实我二九也是可以除尽的,被除数不变,商整整大了一级,这让我意识到,我真真是脸皮厚了。
就在我为省略了两年光阴暗自得意的时候,温柔的话音再次传来。
“不过于女子而言,十六当真也不小了,想当初,本宫在这个年龄已经服侍皇上整整一年了。”娘娘的言语深深刺激着我这个谎报年龄的剩女,可我觉得伤害我绝非她的本意,她一定是想借此说点什么。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的目的很快明朗起来:“既已及碧玉,可曾许配了什么人家?”
“禀娘娘,小女虽已成年,却未脱稚气,因此未曾婚配。”提到这一话题,父亲瞬间激动了起来,我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已经抢先一步,替我做出了答复。
这样的答案,让娘娘脸上的笑容越发舒展开来。
“既然未曾婚配,本宫给你说门亲事可好?”
当她问出这句话,我终于领悟到父亲昨晚的反常了。他们两在这一唱一和这么久大概就是为了引出这句话吧。
此刻,优雅大方的娘娘在我心中瞬间形象大跌,在我看来,她现在和那些媒婆别无二致。
也许是见我久久未做出答复,为解僵局,一旁的父亲连忙接了上去:“若得娘娘牵线,小女也算三生有幸了,一切,但凭娘娘做主。”
父亲就这样将我的婚姻自由交付了出去,甚至都没征求过我的意见。
“如此最好,瑾儿你今年十六,太子也即将弱冠,不管是年龄还是身份,都是再般配不过的了。”
太、太子!听到这两个字眼,我的心再度颤了起来。惊恐之下,我将手伸向父亲,疯狂地扯着他的衣角。
“呃,娘娘,小女生性散漫,资质愚钝,恐难侍君侧,还请娘娘三思。”受了我的暗示,爹也许是想起宴会上太子的百般刁难,终于开口替我说起情来。
“相国过谦了,瑾儿出生书香世家,再加上您的教导有方,无疑是东宫主位的不二人选。”娘娘无比肯定地做出答复后,不等我们分辩,便侧身对身旁的丫鬟吩咐道:“请太子前来。”
“是。”丫鬟应了一声,迅速退下。
我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我根本什么都没说,却如此顺利地上了贼船,我真不知是该感叹我的天赋异禀还是上天的造化弄人。
眼看一切已成定局,娘娘也无须顾忌我的意愿,转而又和父亲寒暄了起来。
我站在一旁暗自嗟叹,原来,逼婚竟也可以这样清新脱俗,仗着皇后的身份,竟连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没有,就这样赤裸裸。官宦之家的女子多了去了,比我教养好的更是大有人在,况且,她所说的年龄般配,由于我的谎报也不能作数,一通不爽之下,我甚至产生了想自揭谎言的念头,可在初见之时,就对皇后说了谎,这样的罪名却不是我能承担的。
在经过对利弊的理智衡量,我最终选择了不吭声。
“太子驾到!”我刚做出决断,耳边就传来了这声尖细的报幕。
初听到声音时,我并未对这件事有多大的重视,等到脑中反应过来,我才惊觉到事情的可怕。慌乱之下,我匆忙就要抬头,可想起去年的偷窥未果又赶忙低下了头。太子对我素有成见,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出头为好。
“彦琛,快过来。”耳边传来皇后慈爱的催促。
稳健的脚步声在渐渐靠近,我的心头也越发紧张起来。依照太子对我的厌弃程度,即便我什么都不说,站在那里,本身就已经缺点满满了。
今年的缺席,太子势必蓄积了满满的坏水等着吐我。
“相国。”磁性十足的声音传了过来,我虽未抬头,却也料想得到他的拱手之举。
“太子折煞老臣了。”父亲也佯装客气对太子行了君臣之礼。
“这位是相国的千金,莲瑾。”皇后媒婆范十足。很快便向太子介绍起我来。
“莲瑾妹妹好。”太子看似彬彬有礼,可我却在这声问候中听到了一丝狠厉。
“臣女见过太子。”我心中惴惴不安,表现得格外拘束。
“莫要害羞,现在无须讲究君臣之礼,抬起头来。”见了我的不适应,娘娘随即宽慰起我。接了吩咐,我战战兢兢地抬起了头,可当看到那张脸,我顿时傻了眼。
怎么可能,太子、太子竟然就是那天在长街上对我动手的李姓土豪!当得知他富有,且没有肚腩和秃瓢的时候,我就该怀疑他非俗物,只是我没想到他会这么不俗。
我们对彼此的老底心照不宣,但却不得不顾及到大局,强装欢欣。四目交接间,太子笑得灿烂,我也跟着灿烂。
我们的灿烂呈泛滥趋势,张狂而无度。可在狂笑的背后,我的泪水却早已蓄满了眼眶。完了,这次我是彻底玩完了。
太子必定会说服他的父皇对相府满门抄斩,顺带着株连九族。当然,这其中肯定包括阿花,不,即便如此也不足以解他的心头之恨,在弄死阿花后,他一定会将它煎炸或清蒸或酱卤或水煮。想到这里我咽了下口水,我似乎不小心暴露了什么,可这只是出于对太子狠毒程度的一种揣度。
我发誓,身为阿花的主人,我从未对它起过丝毫的歪心,我甚至都未曾想象过它没毛的样子,更别说残忍地将它杀害后做成吮指原味鸡、黄金脆皮鸡和烤鸡腿堡了。
好吧,我承认,即便我对阿花有所垂涎,但我真的未对它起过杀心,我只是纯粹地希望它茁壮成长,日后扬名鸡界。
如果阿花听得懂人话,或者我会说鸟话,我现在一定会千里传音通知它收拾细软,赶快跑路。奈何,我并没有挽狂澜于既倒的本事,只能将癫狂的笑声无限拉长。如果阿花命里注定有此一劫,我只能尽自己全力,让它多活一会儿是一会儿。
我竭尽全力地笑着,下巴已经酸痛难耐,眼角的泪水更是由于用力过度,群涌而出。
而对面的太子,依旧只是灿烂。
今日的他已经换上了朝服,比起那日长街之上,更显英气俊朗。甚至对峙之下,他的笑容依旧和煦温暖,让人如沐春风。那微眯的眼眸,那英挺的鼻梁,那完美的身形,那嫩滑的肌肤,手感也一定……
这大概就是我战败的理由,无关道行深浅,在男色面前花了眼,注定老天也帮不了我。眼见我就要这样笑死了。皇后娘娘终于无比天真地探过了头:“你们认识。”
“不认识!”我们回答得异口同声。
我似乎听到皇后心里的潜台词:“神经病,不认识,你们笑个毛啊,蠢货!”可碍于身份,她表现出了与身份相符的素养:“既不相识,何故表现得这般热络?”
“回禀母后,儿臣虽是初次见到莲瑾妹妹,冥冥之中却总有种相识的感觉,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见如故吧。”这句话太子说得咬牙切齿。
我面颊抽搐了一下,这哪是一见如故,分明是一见身故。
可不明就里的皇后娘娘听了太子的话,却越发欢欣鼓舞起来:“瑾儿,听到了吧,你彦琛哥哥可是鲜少对女孩子如此主动的。”
娘娘似乎将太子的不孕之症同人伦之事挂了钩,而她现在的眼神,就仿佛我是能帮太子繁衍后代的女神。
我自然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因此,尽管清楚太子的底细,我仍旧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谢殿下抬爱。”我微低着头,再度躬身一福。
“莲瑾妹妹客气了,既是初次入宫,想必对宫中的一切还不熟。不如让我尽一下地主之谊,带妹妹好好参观一下吧!”
太子的目的越发明显起来,他此举分明是要避开爹与皇后,私自将我处决。
不不不,我心里的声音在做着疯狂的抗拒。
“承蒙殿下不嫌弃,老臣替小女谢恩了!”
正当我陷入水深火热之时,爹却及时地站出来横补一刀。
“相国客气了,这种事你说了不作数,关键是得听令千金的意见。”太子说着,重新将犀利的眸光投了过来。
“你说呢,莲瑾妹妹?”魅惑的声音中透着浓重的威胁。
父亲已经指望不上,在这样强大气势的压迫之下,我只得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皇后身上。可当我看过去时,娘娘暧昧的眼神中却透露出了蛤蟆看绿豆看顺眼了的热情。她现在一定还天真地以为这是件一见倾心的纯爱故事,说不定她现在还在心心念念地感慨,她的皇儿初次见面就有如此反应实属不易,殊不知太子已经私下呼叫我好多次了,更悲壮的是,我没回。
在太子的步步进攻之下,我只得默默承受。
“承蒙殿下抬爱,小女求之不得。”这一声客套注定了我接下来的悲惨。
“妹妹请。”我始终低垂的目光瞥见那只纤长的手,自惭形秽地将爪子往袖里又缩了缩。
“君臣之礼不可僭越,还是殿下先请。”我低眉顺眼地说了一句。
他也不再谦让,率先迈开了步伐,而我跟在他身后,战战兢兢地往前挪着。
眼看着,我们离爹与皇后越来越远,而所到之处也越来越偏僻,我知道,我离死路不远了。
“沈莲瑾!”绕过一处假山,太子忽然停下了脚步,他并未回眸,但那冰冷的声音却足以说明一切。
我心中一阵咯噔,及时地顿住了脚步。
“殿下有何吩咐。”尽管心中惶惑不安,我表面上仍旧表现得波澜不惊。
“哼,有何吩咐?沈莲瑾,我的吩咐你几时听过了?”轻飘的话音自他的薄唇中溢出,却带着无边的威慑力。
在这样强大的气场下,本就心虚的我越发慌张起来,额上的冷汗更是不住地往外冒。
“臣女有罪!”在强大的心理攻势下,我终于鼓起勇气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哦,那你倒是说说,你何罪之有啊?”太子的语气中带着种看好戏的兴奋,关于我的罪责,想必他早已了然于胸,如此发问,只是为了满足他变态的快感。
我眼珠子转了一圈,心虚地开口:“臣女不该缺席重阳晚宴,辜负了殿下的一片盛情。”
我试探地列举出这一条后,他并未吭声,我想一定是料还不够,只得继续道来:“臣女也不该有眼无珠,在长街上对殿下出言不逊,可这点是有原因的,望殿下听臣女分辩。臣女虽得沐圣恩。有幸进宫,可一直谨守君臣之礼,并未亲见殿下真容,所以那日长街之上才会……”我解释得越发激动,刚要说出最后一句,太子却微侧过身子。抬起手做出了阻止的动作。挫败的我只得将到喉头的话悻悻咽回。
“继续。”似乎这些罪名还不足以显示我的恶劣本性,太子紧咬着主题,继续扒我老底。
“臣女更不该放任阿花,吞食殿下的红衣。”这一条,我说得格外忧心,而我的忧心显然并不多余,只见他一直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攥起,我甚至能将上面突起的青筋看得清清楚楚。完了,戳到他的痛处了。
“殿、殿下,红衣虽已夭折,但它走得很突然,没有什么痛苦的。”我本来还想拿人生自古谁无死,你死我死都得死的言论去忽悠他,可转念一想,他这么精明的人必定不会被我诓住,只得无奈作罢。
“殿下,如果一味对红衣的死耿耿于怀,只会让两下都痛苦,你得坚信,红衣天生不是俗物,到哪都不会被淹没,所以,即便在那边,它仍旧会过得很幸福的。”
关键时刻,我的人品大爆发,说出了一大串宽慰之词,甚至连个结都没打。
“你怎么知道本宫的红衣在那边过得很幸福?”太子终于对我的话起了一点点兴趣,他抬眸认真地将我打量了一眼。
“呃……”这样的问题叫我怎么回答呢?正当我陷入纠结之中,太子提出了他的建议:“要不你下去看看?”
我的眼珠几乎被我瞪出了眼眶,太子这分明是要我死啊!
“不不不,殿下,红衣它是混昆虫界的,而我即便下去了也在哺乳界,两下是见不到面的。”眼见小命不保,我匆忙做出了解释。
“是吗?”他俊朗的眉头若有所惑,深深地拧了起来。
我不敢再做回应,生怕多说了一个字触怒了君威。
庆幸的是,他并未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结。
“沈莲瑾,母后此番召你前来,目的你应该很清楚!”他昂着头,一脸倨傲地看着前方。
“臣女自知福薄,配不上殿下,回头定向娘娘禀明。”
“哼,弄死了我的玩宠,想这样就轻易脱身,你觉得可能吗?”太子说着,忽然转过身,定定地看向了我。
“殿下你……”我似乎隐隐猜到了他的弦外之音,可碍于君臣之礼却迟迟不敢说出口。
“既然弄死了我的红衣,就拿自己来赔!”他忽然将脸蛋凑过来,紧贴着我耳边,无限蛊惑地说了一句。
我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这张脸,不至于吧,只不过是一只蛐蛐,犯得着我用生命来赔吗?而且,听太子的言外之意,他好像还颇有勉强,一想到我堂堂的相国千金,竟连一只蛐蛐都比不上,我就气不打一处来,羞愤交加之下,我的脸蛋涨得越发通红。
可看到我脸上的神色,太子的嘴角却扬起了一抹邪魅的笑:“母后过来了,我们既然演戏就演得逼真一点儿。”我惊愕地抬起头看向了他,他却忽然强行转过了我的身子。将手直接攀上了我的肩头。
我刚要挣开,忽然发现面前的凤驾,只得匆忙伪装上一抹笑容。
“娘娘吉祥。”
“无须多礼。”
我刚要行礼,她却出言制止了:“看来,皇儿和莲瑾很是投缘嘛。”娘娘打量着太子大胆的动作,脸上出现了些许暧昧之色。
“娘……”
“不过母后还是要多嘴提醒一句,过几日就是大选,到时候你可得照顾着点儿你瑾儿妹妹啊。”
我的辩解声再度淹没在了皇后的热情之中。
眼下,我只希望太子念在我们八字相冲的分上果断放我滚蛋,可面对皇后的提醒。他却果决地应承了下来。
“那是自然的,且不说由母后慧眼精挑,即便素未谋面,妹妹的才情也会让儿臣眼前一亮的。”
太子果然不是盖的,明明对我已经恨到了骨子里,夸起我来却可以这般毫不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