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林薇看清驾驶座上坐的是谁,车已经在路边停稳了,林凛熄了火从车上下来,脸上有些尴尬,但也有些得意,并没觉着自己做了什么大不了的错事。林薇站在原地,半天没说话,何齐跑过来,看她脸色不对,赶紧解释,说的无非就是此地根本没有过路的车子,人也很少,而且林凛也就是刚刚坐上去。林薇还是没讲话,林凛大概也知道事大,站在一边不出声了。
何齐只好转移话题,问他们:“晚上想吃什么?”
“晚上不出去,”林薇回答,“送我们回去就行了。”
何齐开车送他们回家,到了地方,林薇从包里拿了一点钱给林凛,说:“你自己去吃饭,吃完了就在家待着。我跟何齐有点事情,大概会晚点回来。”
林凛愣了愣,对他姐到底还是服气的,磨磨叽叽地下了车,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何齐心中惴惴,不知道林薇要干吗,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林薇先说话了:“去你那儿吧。”
他“嗯”了一声,发动车子倒出去。他住的地方离林薇家不远,开车过去五六分钟就到了,挺僻静的一个小区,挨着城西的CBD,租客大多是在附近工作的外国人。一进门,林薇就放下背包,扔在客厅的沙发上,脱了鞋,又动手开始解衬衣的扣子,一边解一边朝卧室里走,解完了就脱下来扔在地上,接着再解牛仔裤的扣子。何齐租的房子不小,从客厅到卧室门口总有十几米,等走到床边,她身上就只剩胸罩和内裤了。
“你干什么?”何齐捡了衣服,一路跟在她身后。
“你说我干吗?”她回身看着他,见他不说话,又开口反问,“你不是就要这个吗?今天,这里,你要做什么都行,做完了我们两不相欠。”
她身材很好,细腰,长腿,浑身上下都是紧紧的,那样子不是不诱惑的。只是这番话,听得何齐光起火来。他把手里的衣服扔在她身上,对她喊:“林薇,你当我是什么?”
林薇不曾见过他这样,整个人抖了一下,勉强控制住情绪,一字一句地说下去:“何齐,我早就跟你说过,我跟你不一样。你可以拿自己不当回事,我们不行。你可以天天混,什么都无所谓,但我们经不起这样。我就林凛这么一个弟弟,我自己也就算了,就是他……你别拿他开玩笑……”她说到哽咽,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天黑下来,房间里没开灯,窗上的纱帘也拉着,光线越来越晦暗,何齐垂手站在那里,很久才说:“林薇,对不起。”
他也是倔脾气的人,要他低头是很难的,但在她这里,他什么都可以做。她抬头看他,脸上有眼泪的痕迹,他看得心疼,再顾不得其他,伸手就把她抱住了。屋里开了冷气,她只穿着内衣,露在外面的皮肤冰冷一片,他的手落在她身上,仿佛特别热。
她没拒绝,由他抱着,待他平静下来才轻声说:“何齐,你别跟我说对不起。别人可以对不起我,你要是真对不起我,就直接走吧,头也不用回,因为我不会原谅你的。”
“那这次呢?”他贴着她的耳朵问,偏不信她真会这样。
她没回答,却也伸手抱住他的腰,只是紧紧地抱着,一言不发。
何齐心里多少有些高兴,因为她说他和别人是不同的,但细一想又有些瑟缩,因为这样的话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上一次是半夜,在她家楼下,他刚刚吻过她。她说不会原谅他,但还是原谅了他两次。他有些怕没有下一次。
那天夜里,林薇回到家已经很晚了。林凛知道自己犯错,总算收敛了一些,吃过饭做完功课,早早洗漱完就躺下了。林薇进屋,看见他床上的被褥动了动,知道他还没睡着,还像暑假里一样,半夜醒着等她回来。
她爬上阁楼,关了灯,借着一点从天窗外面透进来的月光脱了衣服,裹着毯子睡下。
静了片刻,林凛终于还是沉不住气,问她: “姐,你跟何齐……你们怎么啦?”
林薇不答,反而问他:“你是不是挺喜欢他的?”
“嗯,”林凛在黑暗里点头,“他对我很好。”
林薇却道:“有些事你别太当真了,他总是要走的……”
她还没说完,林凛便喊起来:“是他说要走,还是你赶他走?就为了让我开车这么小一件事情?是我求他让我开的,你怪他做什么!”
林薇也动了气,骂道:“这些天你跟着他,是不是连名字都要改啦!”
林凛不语,猛地在床上翻了个身,拉起毯子来蒙住头,心里却在想,改了又怎么样?难道就该一辈子顶着林燕青起的这个名字?
林薇没再出声,静静躺在床上,心里却乱得很,脑子里一遍一遍过着纷乱的画面。
她与何齐,在床上。
这是她的第一次,她无从比较,却也知道他很好很好,有温柔的唇和手。那种感觉,她一直都记着,可能一辈子都忘不掉。
那一阵,何齐为了跟她走到这一步,可说是使尽了浑身解数。而她也不是不喜欢他,却始终只是消极地等着,从不主动,要是他非要不可,也不是万万不能给。他大约也察觉到她的态度,他是个好人,不会强人所难。但她始终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十几二十岁的热恋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须有太多的亲吻,太多的“我爱你”,多到好似念经的地步,却又是此生难得的真挚。
直到今天,她总算想明白了——有些事大约真的是做过了才会懂的——她并不觉得他们真的会在一起,自始至终都是这样想的,即使是在那样的时刻,他在她身上难以自制,而她嘤咛出声。
但她并不后悔跟他上床。因为她知道,有一天,他们会分手,她会遇到别的人,那个人肯定不会像他这样好,她也会跟那个人做爱。到时候,如果她还是处女,便会后悔没有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何齐。
那一夜,林薇走后,何齐辗转难眠。她原谅他,与他上床,他本来应该很高兴的,但实际上却又不是纯粹的快乐。他反复想起林薇说过的话,她说他再混,说他拿自己不当回事,越想就越觉得她说的没错。今后要做什么,他从来没有想过,漫漫前路仿佛隐没在一片薄暮中,他既看不透,也不想看透。但要改变这个状态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有些人死了,却留下这么一团乱麻,让活着的人不得解脱。有些事他不弄明白,怕是永远都放不下的。
三十多年前,陈康峪是中医药大学校办工厂的学徒工,出师之后做了业务员,他追求医学院女生盛珏蓉,待盛毕业后留校做了老师,两人便结了婚,很快有了一个儿子。几年之后,陈康峪通过一个远房亲戚,离开上海去了香港,经人介绍在光善堂工作,从一个小小的销售代表开始,一路升上去,继而认识了当时何氏唯一的女继承人何思睿,也就是他的母亲。
对那段前尘往事,何齐所知的不过就是这一些,而且大多是因为这场官司才知道的,其中难免夹杂着各种法律文书里特有的措辞,却又不带多少感情色彩。那些文字所描述出来的陈康峪,与记忆里那个教他读《少年彭罗德的烦恼》,坐在副驾驶位子上,陪他在庄园里转圈的父亲如此不同,使他始终无法盖棺定论。
他希望有人能跟他说三十年前的陈康峪,拨开所有的野心以及欲望之后,那个最初的陈康峪,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而后便可以给这段记忆打上一个封印,收藏在角落,永不开启了。
等一切都弄清楚了,他这样想,就去找林薇,对她说:你看,我不混了,也不再拿自己不当回事了。那样,他们就还能在一起。他可以找间学校继续念书,拿了学位出来,找个教书的职位,他是个没什么野心的懒人,教书大约还可以。他还会在景色好又清静的地方建一座房子,他们一起住,假期到处去旅行……
勾画美好未来的同时,他又想起白天见到的沈继刚,沈是陈康峪和盛珏蓉的旧友,多年以前,他们在学校宿舍楼里毗邻而居,沈一定可以告诉他一些想知道的事情。想到这里,他下了决心,不管怎么样总还要去一次。
第二天下午放学,林凛从学校出来,没在校门口看到何齐,倒是林薇翘了课过来接他。他又像从前一样,坐在她的自行车书包架上回家,晚饭就在弄堂口的小吃店里吃面。
面吃到一半,林凛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林薇:“何齐怎么没来?”
“我让他别来的。”林薇回答。
“你们分手了?”林凛又问。
林薇摇摇头,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低头喝面碗里的汤。
“那你们还会不会结婚?”林凛继续。
林薇一听就骂:“你从哪里听来的,谁说过要结婚?”
林凛却回嘴:“何齐说过将来要跟你结婚的。”
林薇呛了一下,大约是面太烫,眼泪差点咳出来。
之后的几天都是这么过的,林凛开始嫌林薇麻烦,出校门看见她就说:“你当我小孩子啊,有必要每天接送吗?”
林薇有些生气,点着他的脑袋反问:“从前何齐接你送你,怎么没见你不乐意?”
林凛憋着不说话,撇下她低着头一路往前走。
林薇拿他没办法,其实她每天这时候赶过来也挺勉强的,学校里管得很紧,下午的那几节课已经逃得不能再逃,又盯了他几天,见没什么事,就放手让他自己上下学了。毕竟是快十四岁的人了,个子比她还高一点,从学校到家的路也不是很远,她这样想,总不会有什么问题。
紧接着的那一日,林凛放学,几个男孩子跟在他后面走出校门,其中一个问他:“哎,林凛。这些天都是你姐来接你,你哥怎么不来啦?”
“他这几天有点事……”林凛回答,他在学校一直是独来独往的,真的要抛头露面却也不露怯,因为面孔长得漂亮,挺受女孩子欢迎,偏就遭男孩子恨。
那几个男生大笑,指着他说:“你还好意思说那是你哥?谁不知道那是你姐在酒吧陪酒搭上的富二代,现在大概是玩腻了,把你姐甩了吧,还说是你哥,哈哈哈。”
林凛大窘,甩掉书包冲上去就要打,拳头还没落下去,却听见一记汽车喇叭的声音。他抬头一看,马路对过停着一辆银灰色的跑车,底盘低,车身修长,样子足够嚣张,比从前那辆黑的还要漂亮。挡风玻璃反光,他看不清里面坐的人是谁,却一下子高兴起来,除了何齐还会是谁?姐姐说他不来,但他到底还是来了。
林凛又得意起来,背上书包一路跑着穿过马路,一边跑一边对那帮男孩子喊:“不跟你们废话,我哥来了,他前几天没来接我,是因为要换车,瞧,那就是他的新车!”
也是在那几天,何齐又找到胡凯,让他务必约沈继刚出来谈一谈。
胡凯无奈,心里说,你是少东,我听你的,得空就又去了趟沈家,结果却扑了个空。他跟邻居打听老沈,邻居也不大清楚,只说前些天看见沈继刚跟他老婆拖着拉杆箱走了,后来就一直没回来,大概是出去旅游了吧。胡凯手上还有赖志成吩咐下来的事要做,只能花钱雇了个民工蹲点,蹲了几天都没见老沈回来。到最后,他自己也烦了,想不到别的办法,只能又去找罗晓光帮忙。
罗晓光这次也说没辙了,只含含糊糊地答应帮他去医学院问问看,隔天回话过来,说学校每个月二十号发工资,那些请了长病假的教职工一般都会赶在那一天之前把医药费单子交了,免得耽误了报销。
胡凯依葫芦画瓢地跟何齐说了一遍,何齐想,那就去医学院吧,沈继刚请的是病假,说不定也会去。
那天已经是十八号了,何齐去医学院碰运气。胡凯为表衷心,也跟着一起去了。
到了地方一看,倒也算是天时地利,学校财务室在老校区,方便进出的只有一扇西门,里面也没地方停车。何齐把车泊在马路对过,正好看到校门,沈继刚要是来了,是绝对不会错过的。
两人空等了一天,老沈没来。第二天又去,从早晨财务上班一直等到傍晚,何齐坐不住了,生怕还有哪个出入口他们没注意,就说要去学校里转转。
胡凯却没动地方,对何齐说:“要么我还是不去了吧?这种情况人多了反而不好,沈继刚见过我几次,这次要是再碰上,肯定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何齐点点头,让他坐在车里等,独自一个人进了学校。大门虽不起眼,校园里倒是绿意荫荣,全都是遮天蔽日的香樟树,掩映着清水红墙的老房子。医学院有两个校区,新校区在远郊,本科生一般都在那里上课,市区的这个老校区里都是研究生和留学生,放了学,来往的人也不少,像他这样的,倒也不算特别格格不入。他沿着窄窄的林荫路走了一圈,并没找到什么能证明陈康峪曾在此生活过的蛛丝马迹,只有一面墙上隐约露出一条旧时代的标语:求质量分毫不差,谋发展分秒必争,表明那里从前有过一间工厂。
一圈走完,何齐又回到财务科所在的那栋楼,隔老远就看见沈继刚从校门口进来,这回没穿功夫衫,也没拿宝剑。何齐没想太多,走过去叫了声“沈老师”。
大概是因为离得远,沈继刚没认出何齐,只当是哪个听过他课学生跟他打招呼,但再走近就不对了,才刚露出来的笑凝在脸上,转身就往校门外面走。何齐生怕他这一走,连医学院也不再来了,赶紧追上去。
沈继刚到底是上了点年纪的人,才几步路就被何齐赶上了。何齐伸手去拉他,正想说:沈继刚,我不跟你谈官司,就是有些事想问你。话还没出口,旁边横着窜出一个人来,一下就把沈继刚撞倒了。
沈继刚叫了一声,整个人朝左边歪下去。何齐一惊,赶紧伸手去扶,才搭上他的手就觉得不对,沈继刚整个人都在抽搐。何齐想拉他起来,却摸到一手的腻滑,低头去看,身上手上一片暗红,许久才意识到那是血,很多很多的血,不知从哪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何齐茫然地抬头,去找刚才撞过来的那个人。那人并没跑多远,就在十几米开外,一个单薄的背影,好像知道有人在看他似的,也回过头来,朝他们看了一眼。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很短,却又长得永远都不会结束,何齐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觉得自己好像在梦游,既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旁边不停有人进进出出,一开始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直到一个过路的女学生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一声连着一声,很快又有人看到了,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嘈杂。
“杀人了!杀人了!”
“快打110!”
“叫救护车!快!”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各种各样的喊声此起彼伏。
那个人像是回过了神,撞出人群,穿过车流,朝马路对面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