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莺再次醒过来已经是在岸边,掉进河里后她被迫吞了几口水便失去了意识,只觉得有个人一直在抱着自己,很安心,很暖和,就像小时候娘的怀抱。
闻莺咳嗽着醒来,吐了几口水,才看到小五浑身湿透,蹲在她面前,正按压着她的胸口。
闻莺挣扎着坐起,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平日里为了瞒住自己的女儿身,她一直用棉布缠紧自己的胸,这下落了水,浑身都湿透了,衣服湿哒哒地粘在她身上,束发用的带子也被河流冲走,她这么一坐起来,头发跟着一缕一缕垂下来,湿漉漉地披在肩上。
闻莺下意识地推开小五压在自己胸前的手,用手揪紧衣服捂住胸口,有些警惕地看着眼前的人,反应过来自己的现状后,又有些微的不好意思,垂着头,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
小五倒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见闻莺醒了,站起来解下自己的外衫,罩在闻莺身上,然后说:“走吧,得找户人家住下来。”
闻莺裹着衣服撑地站起来,有些纠结地看着前方走着的小五,往后捋了捋头发,支支吾吾地跟上去:“那个……我……我……”
正是日落时分,河边的夕阳格外美,红红的一轮落日映在波澜的河面上,落日的余晖打在前面信步走着的人身上。
小五回头看了她一眼,闻莺注意到他的视线,又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神色不自然地低下头。小五停住脚步等了她一会儿,闻莺低着头一步一步挪到他面前,这才听到小五在她上方低声说:“我早就知道,快些走吧。”
“你……你早就知道?”
闻莺震惊地抬起头,她本来以为她瞒得挺好,他怎么会早就知道?
闻莺倏地抬起的视线太过震惊,小五好心地又解释了一句,指了指闻莺的脖颈处:“你没有喉结。”
“那温大人他们也……”
“他们不知道。”小五说着迈开步子朝着远方的农舍走,闻莺心里纠结又复杂,小跑着跟上。
突如其来的尴尬就那么充斥在两人中间,小五把外袍解给了她,自己只穿了白色的中衣,却并不显狼狈,反而有一种翩然的感觉在里面,举手投足都有一种难言的贵气和洒脱。
两人安静地在乡间小路走了一会儿,闻莺追上前面的人,与他并肩走着,问:“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拆穿我?”
小五没有看她,只是看着前面的路:“没有必要,你是男是女是谁,对我而言都没有影响。”
小五的声线本就偏凉,这话说出来,也符合他的个性,但闻莺听着,不知为何,心里莫名有些低落。
天色越来越暗,远处的几家农舍纷纷亮起了灯,闻莺低头踩着脚下的泥土,风吹过来,旁边农田里的庄稼被吹得沙沙作响。
“是不是很多人对你而言,都是没有影响、没有必要的人?你总是什么都知道,但是什么都不说,感觉……高深莫测的,有点儿让人害怕。”
闻莺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伴随着田地里的沙沙声,轻轻地融在春天的暖风里。
闻莺得不到回答,也猜到可能不会有回答,低下头继续走着。但小五不知何时停了步子,闻莺冷不丁撞了上去。
小五的胸前硬硬的,闻莺捂着额头吃痛地后退一步,天色渐暗,闻莺看不清小五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有些幽深,闻莺不敢看他的眼睛,不自在地别开视线。
“早就和你说过,不是所有对你好的人都是好人。”
“你是好人。”闻莺听到这话,有些坚定地抬起头,在小五的眼神下,说起话还是有些语无伦次,“虽然……刚刚有点儿害怕,反正,你是好人。”
“快些走吧。”小五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脸上受伤了,又着了凉……”
小五没说完,被闻莺打断,闻莺惊慌地捧着自己的脸:“哪里受伤了?是不是毁容了?”
小五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转过身往前走了。
闻莺追上去:“伤口大吗?我刚才就觉得脸上不太对劲,是不是还在流血?我会不会毁容?”
小五撇开闻莺抱住自己胳膊的手,看她一眼,神情严肃地说:“会。”
闻莺愣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再次小心翼翼地伸手捧住自己的脸,自言自语地喃喃:“真的毁了?我还打算着回去从……把……抢回来呢,脸毁了,他一定认不出我了,怎么办?”
小五有些好笑地折回步子,停在闻莺身边:“快些走,快些治疗,还有好的可能。”
“真的?”闻莺抓起小五的袖子,“那我们快走吧!”
好在护城河一带都是农田,两人走了不久就看到了农舍,小五敲开一户人家的门,开门的老伯看他们两个浑身都湿了,没有多问便让两人进去了。
农家的小院并不大,只有老伯一个人住着。小五对老伯说,他和闻莺是兄妹,不小心坠入河中,妹妹染病了,想借宿几宿。
闻莺边听边坏笑着撞小五:“还真看不出来,你这人说起瞎话来一本正经的。”
小五白了她一眼。
老伯没多说就同意了,领他们来了处小院子,说:“这里是我儿子成婚时的婚房,儿子和媳妇去城里做生意了,不常回来,老伴儿又走得早,所以家里只有老头儿我一个人,二位若不嫌弃,就先住着,待姑娘的病养好了再走。”
小五和闻莺道了谢,老伯又去厨房帮他们端来些吃食,送来了热水,还好心地拿来了几套农家衣服。
闻莺接过来连连道谢,老伯大方地摆摆手:“姑娘叫我老陈头就好,这些都是我和我老伴儿的衣服,二位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二位别嫌弃就好。”
陈老伯走了之后,闻莺进房间换了衣服,出门在外这么些天,她也没那么讲究,落落大方地换了女装,掀开帘子看小五也换好衣服了。
闻莺没见过他穿粗布衫,小五正低头系着腰带,见闻莺擦着头发出来,愣了愣,手指飞快地把腰带系好,对闻莺说:“把湿衣服拿出来去院子里晾上。”
闻莺“哦”了一声又跑回室内去取衣服,晾好后,摸了摸脸,在卧房里翻出一柄铜镜,拿袖子把上面的灰尘拂了,开始认真研究自己的脸。
“啊——”
小五听见叫声从外面跑进来:“怎么了?”
闻莺痛苦地指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我这半边脸都肿了……”
“只是被划伤了道小口子,泡了水所以肿了,明日我去采些草药给你敷敷就好了。”
“你还会采药?”闻莺拿手指戳戳自己的脸蛋,瘪着嘴差点没哭出来。
“会一点。”
“那你万一采错了,我的脸是不是就全毁了?我还没嫁人呢!”
小五没好气地走过去把镜子从手里夺过来,递过来一块热毛巾:“先擦一下。”
闻莺把毛巾接过来,往脸上敷了敷,手指不听话地挪过去,想偷偷把镜子再抢过来。
小五手比她快,把镜子揣进怀里,眼神瞟了瞟床,对闻莺下命令:“去休息。”
“哦。”闻莺不情不愿地看着小五手里的镜子,又回头看了看房间里的床,“那你睡哪儿?”
小五拿着镜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闻莺爬上床,拿被子裹住自己,觉得有点冷,又在心里对脸上那个伤口耿耿于怀,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闻莺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半夜里浑身烫得要命,偏偏身体还一阵一阵地发冷,闻莺蜷在被子里,想要起来也没有力气,最后嘴唇干得要命,只好挣扎着披衣服坐起来,打开卧房的门头重脚轻地往外走。
小五就和衣坐在凳子上,头靠着墙休息,听见门响,睁开眼睛,闻莺看了他一眼,张张口刚想说话,脚下一软便倒了过去。
“她受了凉,脸上的伤口又被感染,所以才热度不退。老伯去休息吧,今日真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还好我儿子就是做草药生意的,上次回来时捎带了一些消肿祛瘀和治风寒的草药。我看姑娘身子骨儿也弱,老头儿我明日去镇上的市集转转,给姑娘买只野山鸡补补身子。”
小五轻轻应着,把陈老伯送出去,闻莺头昏脑涨,睡得迷迷糊糊,依稀听得见一些对话,也偶尔感觉到有人扶自己坐起来给自己灌药。
汤药入口温温的,却极苦,闻莺不愿意喝,紧闭着嘴巴,稍微被灌进去一些,就吐出来,哼哼唧唧地歪进扶着自己的人怀里,抱住他口齿不清地喊:“娘,我难受。”
“张嘴。”
“不喝,苦。”
“听话。”
哄她的声音太柔和了,闻莺有些疲倦地把眼皮抬起一条线。昏黄的灯光下,她什么都看不清,只感觉有个很温暖的手掌抚着她的后脑勺,哄骗似的让她张开嘴巴。
娘的声音温柔得让她不想拒绝,瓷质的勺子再次碰到她的嘴唇时,闻莺低头抿了一口,逼自己咽了下去。药很苦,闻莺每喝一口都要苦哈哈地撇半天嘴。
身边的人很有耐心,等她咽下口中的药,缓过劲来后,才又舀起一勺送到她嘴边,药凉了就拿去温,然后再送过来喂她喝。
一碗药不知道喝了多久,闻莺累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感觉到有个人把自己平放到床上,给她掖紧被子就要起身,闻莺这才慌慌张张地扯住那人的袖子,抓住那只手掌贴到自己脸上,舒舒服服地再次靠过来,说:“娘,你去求求爹吧,我好想嫁给他啊……”
那只手掌一直被她攥在手里,那晚的娘对她太温柔了,是闻莺从不曾感受过的温柔,平日里娘都是寡言少语,相比起来,二娘对她的关怀更多。闻莺心满意足地把脸贴着手掌,摩挲了一会儿便睡着了。
闻莺的身体属于不病则已、一病惊人的类型。小时候她因为染风寒,得过一场大病,听爹说,快要死了。
那之后,柳权对她的衣食住行就格外上心,总是亲力亲为,闻莺被照顾得很好,很少生病,但一旦病起来,总要折腾一番。
闻莺的烧直到第二日也没有退,小五接过陈伯递过来的帕子,把闻莺额头上的换掉。
陈伯看闻莺的样子,心里一阵揪心,对小五道:“小哥,送姑娘去镇上看看吧,我们镇上前阵子来了位月神医,保管药到病除。”
小五伸手探了探闻莺还在发烫的额头,听了陈伯的建议,借了辆马车带闻莺去镇上。
这是青山县辖内的一个小镇,叫河阳镇。清晨,市集上人很多,小五问了几个人,很快就找到了王伯所说的月神医。
医馆建在一个很偏的位置,是在一条阴暗的小巷子里,大门口只悬着一个“医”字,小五把马车停下,抱着闻莺跨进医馆的大门。
房间里很暗,只亮了一盏灯,昏黄的灯光下,有个年轻的医者正伏在案前写些什么,小五敲了敲门,年轻人才抬起头,两人对视了片刻,年轻人示意小五把病人放在床上。
年轻人拿起案前的药箱,拉起了闻莺床前的屏风,小五伸手挡住他,年轻人笑笑:“小哥是从外地来的吧?在月某的医馆有个规矩,看病时不喜有外人打扰。”
小五用质疑的眼神扫了扫他,年轻人只是笑着和他对视,僵持了片刻,小五把手收回:“那就有劳神医了。”
医馆里又阴又暗,小巷子里有风涌进来,把灯盏里的烛光吹得摇摇晃晃,小五警惕地盯着屏风里面,过了片刻,屏风被那位年轻神医缓缓拉开。
对上射进来的阳光,小五这才看清这个姓月的神医究竟长什么样子,气质清朗,只是脸色都有些发白,近乎惨白。
月神医咳嗽了几下,才说:“姑娘只是感了风寒,因着体内有宿疾,热度才会持续不退,导致昏迷。月某开几帖药,公子拿回去给姑娘服下便好。至于姑娘脸上那道伤口,并不碍事,这罐药膏,每日三次,数日后疤痕便可消除。”
“多谢。”小五接过月神医开的草药和药膏,要递银子给他,月神医把小五的手推回来:“月某义诊,不收银钱。”
小五看他一眼,把银子收回怀里,俯身抱起闻莺时,才看到她右臂上有一个红色的小点,他看了看病床四周,才把闻莺抱进怀里,告别离开。
闻莺烧得浑身滚烫,小五在路边雇了个人驾马车,自己返身坐回马车,帮闻莺涂了些药膏,让她靠在自己怀里,闻莺难受地抿唇皱眉。
马车平缓地行驶了一会儿,突然车夫勒紧缰绳,马儿受惊地往后一仰。
闻莺受了惊,模模糊糊地睁开眼,抬眸委屈地看向小五,瘪瘪嘴又把眼皮疲倦地闭上,小五拍拍她的头,打开马车的门问:“怎么回事?”
“公子,前面有两个人在闹事,路堵了。”
前面确实挤了不少人,小五对闹事不感兴趣,交代了车夫绕道,正要折回马车里,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声喊他:“王……王……王公子!”
小五回头看,那人穿着青色的衣服,扒拉着人群,衣冠不整地朝他跑过来,边跑边整衣服和头发。
待看清跑来的人是谁时,小五皱了皱眉:“罗天青?”
罗天青后头还追了个姑娘。
“王公子,真是你,你怎么跑这里来了!”罗天青边说着,边三步并作两步,往马车上上,偏偏身后那姑娘还不让他上马车,捞住他的衣领,把他往下扯。
“你个疯婆娘,都说了你爹不是我害的!我是医者,悬壶济世,怎么会干那种伤天害理的勾当!”
女子叉着腰:“我爹现在不见了!自然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告诉你,不把我爹找出来,你别想跑!
人熙熙攘攘地围了一圈看热闹,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小五讨厌人多,对着罗天青说:“上车。”
罗天青三两下挣开女子,跃上马车,马车的门哐当一关,车夫拉起缰绳,人们生怕被马儿踩着,人群中迅速闪出一条小道,车夫驾着马,很快消失在小道上。
女子跟在马车后叫嚷:“你这个害人精!我邬菁菁跟你没完!”
罗天青上了马车,拍了拍身上沾着的尘土,转头看向小五:“公子,你怎么会在这河阳镇?”
小五没回答这个问题,从身旁拿出刚刚那个神医配制的草药和药膏,对罗天青说:“你给她瞧瞧病,看看这些药有没有问题。”
罗天青这才看到闻莺,把脉瞧了瞧:“风寒发热,宿疾了。公子,你跟这位姑娘……”
小五一抬眸,罗天青识趣地闭上嘴巴,开始检查那些草药,又把药膏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确是治风寒的药无疑,公子是在哪里看的?”
“一位姓月的神医。”
罗天青认真地把药草又翻捡了一遍,这才说:“那个月关珏也不只是何时来的这河阳镇,我们医馆每年都要来这里义诊一次,今年我来的时候,几乎没人找我看病,都说来了位月神医,医术高明。这药确是治风寒的无疑,药膏也是舒痕祛疤的,只是……”
“但说无妨。”
“这药按理说应是治风寒的,可却有补血之效啊。”
小五把药收好:“月关珏?”
“听说这月关珏有个毛病,看病的时候不能有外人看着,好几次我想去打探打探这个神医究竟有几斤几两,总是铩羽而归。”
小五想了想,把闻莺的袖子撩起一些,亮出那个小红点给罗天青看,罗天青拿指腹在上面摩挲了一下,皱皱眉,思考了一下说:“可是蚊虫叮咬的?”
小五摇摇头,罗天青又说:“这些药都没什么毒害,公子拿回去给姑娘煎着吃就好。姑娘家补补血也不是什么坏事。”
“你在这里惹了什么事?”
罗天青头疼:“我就是来这里义诊,没人找我看病,我正要收拾药箱走人。那姑娘过来,说是她爹有风湿的毛病,在月神医那里没看好,让我帮着再开些药。我开了几服药,结果她回家发现她爹不见了。你说他不见了管我什么事,我就是个看病的!今天正想回青山县,那姑娘就来找我闹。”
小五眉眼深邃,没说什么,罗天青烦闷地嘟囔:“那姓月的神神叨叨的,带着整个河阳镇都神神叨叨的。以前我来给他们看病的时候围着我夸,说我是个好大夫,是活菩萨,这倒好了,过河拆桥……”
罗天青嘟囔着,才想起来问:“公子,这是去哪儿啊?”
“去一个老伯家。”小五说着,闻莺靠在他怀里咳嗽起来,小五顺顺她的背,头疼地对罗天青说,“你先留几天,帮着照顾一下她。”
罗天青是个大夫,还是个相当不错的大夫,照顾人照顾得很好,再加上月关珏药开得不错,闻莺昏了半天,到入夜额头的温度才退了些,醒来就看见罗天青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突然看见陌生人,闻莺被吓得往床里缩了缩,罗天青纳闷地摸着自己的脸,以为自己长得太丑了,把人家姑娘吓到了,十分悲伤地说:“姑娘,在下长得十分碍于观瞻吗?”
“你……你是?”闻莺这才哑着嗓子吐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