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闻莺和燕子陪着安澜去给大夫人送东西,路上遇见了四夫人,四夫人打扮得异常艳丽,经过身边的时候,闻莺被四夫人身上的香味呛得只想掩住口鼻。
四夫人走过来不客气地揭开燕子手上的盅蛊:“哟,姐姐这是炖了什么,这么香。”
安澜客客气气地回答:“大夫人身子不舒服,说想吃我炖的鸡汤。”
四夫人把盖子合上:“姐姐真是贤惠,不过姐姐这么一说,妹妹倒是想起来,姐姐之前是在周家做下人的,伺候大夫人这事,可比我和三姐姐上手多了。不过这鸡汤,姐姐还是放下就回来吧,别再一言不合,气着了大夫人。”
燕子气得站出来要和四夫人吵,安澜拦住她,笑笑说:“妹妹这是在咒大夫人不成,就算大夫人被我气死了,也轮不到妹妹来当这胡家的主。”
四夫人没想到安澜会还嘴,气得不行,安澜不再理她,招呼了闻莺和燕子继续走。
大夫人的院子里,胡云开刚好也在。
安澜行了礼坐下,闻莺端过鸡汤递给大夫人,大夫人看着似乎是真的病了,膝盖上盖着条毯子,怏怏地蜷在榻上,接过鸡汤闻了闻香气说:“真是想念这个味道。”
安澜客气地回了一句,规矩地坐在座位上,察觉到胡云开的视线,抬起头眼带笑意地和他对视。
大夫人鸡汤喝到一半,手开始发抖,一不留神将汤碗跌到了地上,颤抖地指向安澜,抚着胸口,语气已然不稳:“安澜妹妹,你这是要害死我么……”
胡云开急了,站起身来过去看,大夫人已经瘫软在榻上,捂着肚子,嘴角有血溢出,胡云开情急之下只好把手指探进大夫人嘴里,压住她的舌头开始催吐,然后火急火燎地招呼丫鬟去请大夫。
好在大夫人鸡汤喝得并不多,又吐出来一大部分。大夫过来瞧了瞧,只说鸡汤里被人下了砒霜,然后开了药,吩咐丫鬟过去煎,又让胡云开拿清水催吐,折腾了好半天才算是缓了过来。
安澜已经脸色铁青,燕子也被吓得够呛,闻莺安慰安澜:“二夫人,你别担心了,毒又不是你下的。”
安澜只是苦笑着摇头:“一开始我就不该嫁进这胡家来,搭进去了自己的一辈子,也成全不了他的一辈子。”
闻莺纳闷:“二夫人,你这是说谁呢?”
“没有谁。”安澜脸上的笑意更加苍白,“一个我不该去成全的人而已。”
大夫人脱离危险恢复意识后,便遣人瞒着胡云开,把安澜告上了衙门。胡云开知道后大发雷霆,此事本为家事,可大可小,但被大夫人这么一闹,家事被捅上公堂,难堪不说,胡云开更担心安澜。
案子很快就开始审理。
大夫人周映桥言辞确凿,说安澜要害她性命。胡云开铁青着脸坐在下面,周映桥连家丑不得外扬也顾不得了,抹着眼泪对胡云开说:“老爷,妾身在生死边缘走了这么一遭,断不能再留想要害妾身性命的人在身边。您不为妾身做主就算了,难道妾身自个儿的命,自个儿都管不了么!”
胡云开脸色很差,安澜在正大光明的牌匾下安然跪着,胡云开看着,心情更差:“现在一切都还不清楚,你何苦非要置澜儿于死地。”
安嘉越作为安澜的亲属也来了,看了看安澜,又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周映桥,不免神色有些复杂。
很快升堂。
那碗鸡汤是安澜在自己院子的小厨房亲自炖的,炖好之后便由闻莺和燕子陪着端了过去,因着闻莺和燕子是她自己的下人,不得作证。
又有衙役在安澜卧房内搜到了砒霜。
四夫人出面作证,说那日在路上正巧碰见安澜去给大夫人送鸡汤,把安澜说来气她的话原封不动复述了一遍,然后抹着眼泪说:“姐姐为何这般狠心,老爷那么宠爱你,你已经当了胡家半边的家,又何苦非要害大夫人。”
一时之间,所有证据、动机全部指向安澜。
安嘉越听完陈述,眼神有些担忧地掠过周映桥,怕被人发现似地又很快移开,看着安澜痛心地问:“澜妹,你怎可做出这般事情?”
安澜一直都神态自若地跪在地上,听到安嘉越的这句话后,神情才有些微起伏,苦笑着抬头看了安嘉越一眼,问:“安大哥你怀疑我?”
周映桥冷哼一声:“这件事情板上钉钉,还用得着怀疑?想你我自幼相识,本就情同姐妹。你对我都能下得这般狠手,怕乳娘也是被你害死的!”
安嘉越被周映桥这句话震得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安澜:“澜妹,你那日当真与娘吵起来了?她说话向来图一时嘴快,娘岁数也大了,你怎么就能与她吵起来呢?”
安澜苦笑:“安大哥,这十几年的兄妹情分还能让你这么看我,那安澜无话可说。”
“肃静!”温良远一拍惊堂木,“安澜,你可认罪?”
安澜仰起头闭上眼睛,眼眶红红的:“无所谓了,我认罪。”
温良远没想到安澜会认罪,有些讶异,转头看了看小五,小五站在他身后,眼神却瞅向台下——闻莺挤在门外看热闹的人群中,原本正被人推推搡搡,听见安澜认罪后,整个人都愣住了,被身后的人不小心往前一推,跌坐在地上,燕子没忍住,扯住闻莺的袖子大哭起来。闻莺其实也想哭。
安澜顺从地被衙役带走了,她由始至终垂着眼,没看任何人,没有看安嘉越,也没有看胡云开。
胡云开更是没想到安澜会认罪,生气地一拂袖子走了。
燕子哭了一会儿,抬头瞅见站在温良远旁边的小五,揪住闻莺的衣服说:“小四,你看台上那位公子,你不是认识他吗?你去跟他求求情,让他帮帮二夫人吧。”
闻莺只能安慰地拍了拍她。
若是二夫人没有认罪,那么一切都好办。可是如今,安澜已经认了罪,若想翻案,除非能查出真凶。
胡家有四位夫人,大夫人周映桥;二夫人安澜;三夫人是个普通农家的姑娘,嘴巴虽然刻薄了一点,但也没那个胆子真的害人;至于四夫人,她更是有贼心没贼胆的一个人,害死了周映桥,对她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那是谁,要害死周映桥,又要嫁祸给安澜呢?
闻莺蹲在院子里,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闻莺正苦着脸,听的树上有声响,正想抬头看,一个人落到了自己面前。
月光洒在绸缎的衣服上,入眼来便是种凉凉的感觉,偏巧那个人还抿着唇,看得闻莺心里一阵发寒。
闻莺站起来抖抖衣服问他:“你来干吗?”
小五摆弄着手上的一支玉箫,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你不想救二夫人了?”
“你也相信不是她?”
“只是觉得事有蹊跷。”
闻莺正愁没人帮忙,心里琢磨着,若是实在不行就回家去求她爹,小五这时候找上门来了,闻莺就当看见救命稻草似的,拼死拼活也要把这根稻草拽住,于是急忙对他陈述那天的事情。
“那天,大夫人路过我们院子,二夫人正在炖鸡汤。大夫人就说想念这个味道,所以第二天二夫人就多做了些送了过去,谁知就出事了。后来我回厨房拿剩余的鸡汤给老爷养的几条猎犬试了试,根本没事。一定是有人要陷害二夫人,所以才在鸡汤里下了毒。可是那日,二夫人把鸡汤盛好后便送了过去,一路上只有四夫人碰过汤碗,但四夫人那个人是个纸老虎,平时看着厉害,可绝对不敢下毒害人,我实在想不出是谁下的毒。”
小五认真听着,听完发问:“你就没怀疑过大夫人?”
闻莺有些为难地摇摇头:“我怀疑过,可是后来我听大夫说,那砒霜的量是致命的,若不是老爷及时催了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若是大夫人想借下毒害二夫人,怕是不会下这么多的量,万一弄巧成拙把自己害死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小五点点头,了解完了案情,起身要走,闻莺看着他手上的那支玉箫,屁颠颠地问:“你会吹箫啊?”
小五谦逊地答:“会一点。”
“能不能吹给我听?”闻莺满怀期待地仰头看着他。
对上闻莺的视线,小五有些不自然地偏了偏头:“真想听?”
闻莺猛地点头,小五上前一步扣住闻莺的肩膀,把闻莺束在怀里,脚尖轻触地面跃上树枝,而后借力弹起跃上墙头。
闻莺看着四周掠过的夜色,低头看了看地面,又仰头看了看天空,小五正专心地施展轻功,闻莺只觉得耳边呼呼而过阵阵风声,有些冷地往后缩了缩,正巧缩进小五怀里,男人的温暖气息包裹着她。
刚才只顾着兴奋了,闻莺这时才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又僵直了身子,小五扣住她胳膊的手用力了些,沉声警告她:“别乱动。”
闻莺老老实实地绷直后背,手指有些紧张地抓着小五衣服的一角。
跃出了墙头,小五轻盈地落在地面,闻莺从他怀里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后退了一步,小五没什么反应,径直往前走,闻莺只得小跑着跟上。
最后两人到了郊外的一处空地,青山县有处护城河,绕着整个青山,此时郊外处,护城河的一处分支蜿蜒地流着,映着天上一轮圆月。
小五一撩衣摆,席地而坐,闻莺乖乖地跟在他身边坐下,小五偏头看了她一眼,把箫放在嘴边,闭上眼睛,缓缓地吹起来。
曲调柔和却不失力度,有种淡淡的思念,却又带了一点爽朗的洒脱。闻莺听得入迷,沉浸在其中,也不自觉地闭上眼睛。
闻莺记得小时候,爹的书房里也有一支玉箫,她见了,便缠着爹吹,爹吹得也很好听,只是每次吹完,爹都有些不高兴,摸着她的头一直叹气。后来那支玉箫不知道去了哪里,爹也再也没吹过箫。
一曲毕,闻莺从平缓的尾音里走出来,把脸从膝盖中抬起,问小五:“真好听,是你写的曲子?”
小五摇摇头:“她写的。”
闻莺反应了一会儿才忆起小五口中的“她”,大抵就是他在山洞里提起过,说他对不起的那个人吧。
闻莺由衷地夸赞了一下那个“她”:“她好厉害,一定是个很棒的姑娘。”
小五抿唇笑了一下,两人安静了一会儿,夜风细细地擦过耳边,过了一会儿闻莺才问:“这是她什么时候写的曲子?我爹告诉我,曲由心生,她那个时候心境一定很纯粹,才会写出这么干净的曲子。”
“在她要嫁人的前夕,她拿来给我的。”
闻莺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把手掌轻轻覆在了小五伏在膝盖的大手上,象征性地拍了一下又拿开,安慰他说:“我在曲子里听到了希望,她对你的希望,她说,她理解你,她懂得了,所以也希望你快乐。”
小五抬手轻轻地拍了下闻莺的头,闻莺有些羞涩地对他笑笑。月光清朗地照着大地,蜿蜒的小河被夜风吹得哗哗作响。
胡府现在本就乱作一团,闻莺不敢在外面待太久,又跟着小五原路返回,小五送她到后门,推开小门道了别,闻莺扭头问他:“我明天能不能带燕子姐去牢里看看二夫人?”
小五点点头,闻莺咧开嘴笑着挥手和他告别。待木门被轻缓地关上,小五才转身往县衙走。
第二天,闻莺一早和燕子一起去看安澜,县衙的人都认识闻莺,也没拦着。燕子毕竟还是小姑娘,见了安澜就抱住她哭,闻莺比她淡定一点儿,把手里的食盒放下,问安澜:“二夫人,你为何要认罪?”
安澜一点儿也没有坐牢的惶惶样子,十分安静地坐在草席上,拍了拍痛哭的燕子,近乎自言自语地说:“安澜这个名字,是安大哥给我取的。我刚被干爹领回周家的时候,是个冬天,特别冷,那年我才七岁,安大哥也才十岁,他给我暖手,然后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被冻得连嘴唇都张不开,说不出话,他就以为我没有名字,摇头晃脑地告诉我说,‘澜,水波也,安澜,以喻太平。以后你就随我爹姓,叫安澜吧。’其实我原本不叫安澜,我姓唐……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叫了安澜这个名字,这辈子却反倒不再太平了。”
闻莺从中听出了些苗头,问:“二夫人,你是因为那位安公子才认罪的吗?”
安澜却不再说话,把燕子推开,闭上眼睛道:“你们走吧,毒是我下的,人是我杀的,一切都是我做的。”
燕子大哭:“二夫人……”
安澜背过身去,冲他们摆摆手,闻莺只得拉了燕子离开。两人刚跨出牢门,只听安澜又说:“小四,你去告诉大夫人,说我想见她。她会来的,我有话要和她说。记住,要瞒着老爷。”
闻莺只好应下。
回了胡府,闻莺便去找周映桥,周映桥气色已经大好了,正歪在榻上看书。闻莺把来意一说,周映桥笑笑,从榻上起来,十分爽快地领着丫鬟就去了。
留下闻莺待在院子里愁眉不展,爹说过,救人要先救心。安澜如今一心寻死,难道要先去找那个安嘉越,这事儿才会有进展?
闻莺苦着脸,沿着大夫人院子里的小路往外走,垂着头,脚尖百无聊赖地踢着一颗石子。
闻莺想着事情,无意识地踢着脚底的东西,一路踢到了院子外才发现脚边躺着一只青色的荷包,绣着金边,刚刚被她踢了一路,已经蒙了一层灰。
闻莺弯腰捡起来,放在手里掂了掂,荷包里空空如也,想着可能是哪个院子里的夫人丢了,没做多想,拍了拍灰揣进怀里,回来让燕子拿去问问。
县衙。
周映桥让丫鬟在外面等她,吩咐狱卒开了牢门,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安澜还是坐在草席上,听见脚步声连眼睛都没有睁,启唇道:“姐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