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音乐厅,去南京西路附近的酒店找他。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自己的梦想就是去念艺术管理,每天做各种高端上档次的国际音乐节;不过经历过这件事情后,我觉得自己再也不想干这件事情了,宁可回家种白菜也不要过这种吓人的生活啊。
当我抵达酒店的时候,前辈已经站在酒店大门等我。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袖子微微地卷起来,下身穿着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抛开他善变挑剔的个性不说,光从远处看真是一个惹人爱的美男子。
“给您。”我从包里掏出厚厚一叠简历,“这些都是我们筛选过的比较好的钢琴家,您可以看看,定下来以后我帮您联系。”“你吃饭了吗?”“啊?”我看着正埋头看简历的前辈,对他的问题有些吃惊,“没有。”“那我们一起去吃吧。”“可以吗?”“当然可以。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很好的餐厅。”他说。
前辈带我去的那家餐厅,确实是一家很好的餐厅。它坐落在南京西路附近的小巷子里,如果不是熟客,根本找不到这家店。这是一家日本烧烤店,里面的空间很狭窄,最多只能坐十多人。座位是围成一圈的,中间是一个烧烤架,老板是一个30岁出头的日本男人,穿着朋克风的T恤,戴着一个骷髅头围巾,一边忙着招呼客人,一边管理着小工给客人斟茶倒水。
我估计老板是一个喜欢棒球的人,电视里放着棒球比赛,四处还贴满棒球明星的海报,旁边有一桌日本客人兴奋地讨论着电视里的比赛,整个环境闹哄哄的,和高雅精致根本不沾边儿。
“我每次来上海,都会来这家餐厅。”前辈熟练地点完菜,给我要了一杯冰镇桃汁,自己却来了一扎啤酒。“我以为您只喜欢桃江路附近的餐厅。”
“你不用对我用‘您’,现在不是工作时间。”
“嗯。”
“下午的事情,”他抿了一口啤酒,“那个钢琴伴奏简直让人无法
忍受。”“他的技巧其实还不错,只不过无法理解作曲家的深意。”“不是,他的问题不在于能否理解作曲家所想表达的情感,而是,他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演奏家,不仅丝毫意识不到问题所在,还缺乏基本的职业道德。”“我觉得这个和他的个性也有关系吧,他平时就是有点儿对事情不太上心呢。”“音乐学院就不应该把这种人招进来。”
前辈看起来仍然在为下午的事情恼火。不过他大概看出我写在脸上的迷惑,继续向我解释道:“你可能会觉得我太严厉,但是我一直觉得这种人是没法做音乐的。即使他毕业以后,也很难在这个行业做出什么成就。”
“前辈,你会觉得当一个完美主义很辛苦吗?有一些人可能想比较随心所欲地活着,不想要那么大的压力啊。他们就是想要一些很简单的快乐啊。”
“那是一种很低级的快乐。”
“低级的快乐?”
“没错。”前辈把食物分到我的碗里,向我解释起来,“我们经常
不愿意把事物分成高低,唯恐冒犯了什么。但是,无论是艺术作品,还是快乐,都是有高低之分的。比如说,喝酒抽烟很快乐,但是它的快乐是当下的,结束以后就什么都没有,反而可能对身体有危害;再比如说,追求艺术上的完美,这个过程是很辛苦,甚至毫无快活可言,不过最后真的做出作品,那种快乐是做其他事情无法感受到的,那是一种造物主般的愉悦。”
“可是,对那些没有创造过完美作品的人而言,吃饭、喝酒、谈恋爱的快乐就很够用了啊。”我说。前辈用同情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缓缓地说:“你还是不明白,人只能活一辈子。”
“这个和一辈子有什么关系?”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好吃的东西,但是有一个人,他却以为泡面是最好吃的东西,一直吃到死也没有尝过其他东西。快乐也是同样的道理。只追求低级的快乐,却不愿意辛苦一点儿,得到更高级别的快乐,这个行为本身就挺可悲的。”前辈说这段话的时候,语速很慢,像是给不明事理的孩子解释一个复杂的问题,“快乐是重要的,但是仍然有比快乐更重要的东西。舍弃一些眼前的快乐,换取更高级的快乐,是很值得的。”
“我好像有点儿明白,又有点儿不明白。”
“没关系,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明白。”
这个话题似乎就此告一段落。前辈把谈话的内容转移到钢琴伴奏上,仔细地讲述他对于这次演出的期待和要求。他身上最最闪光的地方莫过于他是一个极度强调“克制”的人,他不允许在演奏上失控,不允许生活是混乱的,不允许自己做出野蛮的行为。在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经历过十多年职业演奏生涯的艺术家,都不太愿意再为艺术好好演奏,他们更喜欢去骗骗小姑娘,叫个红颜知己到酒店大堂喝一杯,欢乐地回房间闹一闹。
前辈和他们不一样,他像是一个刚刚出道的艺术家,仍然渴望给他人带来快乐,仍然害怕会做得不够好。我不知道这份坚持是从何而来,大概是天赋,当然也有强大的内心作为支撑。
“只在艺术上追求完美不就好了吗?为什么在生活中也要这样做呢?不会觉得累吗?”晚上10点钟,我们结账离开了小酒馆,我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人是一个整体,不可能在12小时是完美主义者,剩下的12小时就变成无所谓的懒蛋。而且,不要把完美主义等同于累啊,那些非完美主义的人,不也经常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乱七八糟的吗?也没有看他们幸福到哪里去啊。”
四
音乐会很顺利,当天的观众很热情,不少人激动地站起身喊着“Bravo”1,前辈连续返了好几次场,观众仍然不满足,久久不愿意离去,激动而愉悦的气氛弥漫着整个音乐厅。
1意大利语,即精彩。
我听过很多音乐会,却从来没有一次像前辈的演奏那么激动人心。这让我想到小时候去听前辈音乐会的情景,尽管是不一样的曲目,却似乎都同样美好。
在长达十年的岁月里,前辈坚持着十年如一日的练习与演奏,职业演奏家的生涯中充满了各种诱惑,他却视而不见,以卓越的天赋与心智,完成了许多不可能的事情。在外界,有许多人想象他的人生过得并不愉快,苦行僧一般的修炼必然是艰苦的。我却不这样认为,他选择适当而不放纵的娱乐,选择极致而非随性的生活态度,都是因为享受到了其中的快乐。音乐家是有些奇怪的群体,但是,他们不是笨蛋,偏要去做一些让自己不痛快的事情。
我长大以后,渐渐认识了一些和前辈一样的人,也认识了一些真的完全不在乎事情做得好不好的人。有意思的是,前者虽然很累,后者看起来似乎带着一种“享乐主义”的调调,不过,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前者往往比后者过得更幸福,拥有更多的物质和精神生活。似乎对于前者来说,“完美主义”深入内心,所以他们不能容忍自己不够好,这个驱动力不断引领着他们进步,以至于能碰到很多好的事情。
我不知道快乐是否应该分成高级和低级,大约这个划分是不公平、具有偏见色彩的;我知道的仅仅是——适当舍弃眼前的快乐,获取长久的快乐,是值得的。
我的整个童年时光,最大的娱乐就是阅读。
其中的原因并非我出身于书香门第,抑或是天赋过人;而是我的父母是极度传统的父母,在他们眼中“电视”“游戏机”绝对是万恶之首,并且他们坚信所有的流氓混混儿都是因为电视看太多而造成的。他们为了培养我不看电视的良好习惯,甚至也牺牲自己看电视的时间,只会看看早间或者晚间新闻,一旦时间到了,就立刻关电视。在我面前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和父母聊天作为娱乐,要么就回到书房里好好看书。纠结之下,我更加偏好后者——倒不是说我家庭关系不和睦,而是有时候和父母并没有那么多话可以天天彻夜长谈。
至今为止,我还记得自己读过的第一本小说,大概是在小学二年级。我的家乡是一座工业城市,里面充满各种外来务工人员,大概是这个缘故,打工文学曾经在这座城市里高度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