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去。”谭泽明狠狠地咬了一口饭团,软糯的口感让他无处宣泄自己胸口的情绪,现在要是弄一块石头放在面前,他没准儿能直接来个胸口碎大石。在他刚打算要改善心态、冷静面对陈薇在事业上的成就时,回家就看到她得到自己一直想要却屡次失败的广告奖的提名,他甚至怀疑老天爷在开玩笑,非得在这个时候来一出打脸的戏码。
即活动网站。知名企业为了配合企业的市场运作活动,会推出一些小型网站也就是MiniSite进行线上营销。
“一块儿去吧,应该挺好玩儿的。”
“我说了,我不去。”谭泽明再也无法控制充满讥讽的语调,“这种广告奖有什么好看的?来来去去就是一些看起来炫酷、对客户又没有什么用的创意,浪费客户的钱,职业道德都被狗吃了吧。”
“不是啊,你这样说就不是很公平,今年有几支汽车品牌入围的创意广告片,还真的做得挺动人的,”陈薇不经意地皱皱眉头,“我觉得我们的创意就挺好的,客户也觉得对销售很有帮助,消费者也喜欢,皆大欢喜。”
“你们的创意?”谭泽明冷哼一声,“不知道从国外哪个品牌直接抄的吧,你们不就是弄了个汉化版吗?这个有什么难的?明天我就买本国外的创意广告合集,随便抄抄,是不是也能拿奖了?”
客厅陷入持久的寂静,只能听见喝汤和咀嚼食物发出的轻微响声。
谭泽明好奇陈薇怎么没有牙尖嘴利地反驳几句。他放下汤勺,看见陈薇站在散发着橘黄色光芒的落地灯旁边,一片阴影落在她的大半张脸上,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但是在阴影之中,她的眼眸中散发着冰冷刺骨的寒意,几乎能驱逐屋子里所有的热量。
“谭泽明,我没有抄袭其他人的案例。”
“没有抄就没有抄呗。”
“还有,”陈薇一字一顿地说,“我要跟你离婚。”
和过去说再见
陈薇拖着行李搬进了写字楼旁边的五星级酒店。
当天晚上,她坐在酒店65层的酒吧喝了几杯酒,独自一人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第二天起床,她用厚厚的遮瑕膏盖住泛红的眼圈,披上Burberry1的风衣,带着PPT去客户办公室里,神采奕奕地开了一整天的会。
回到酒店,她敷着面膜,看着电视里的综艺节目,心底突然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轻松感。在他们交往的这些年里,每次陈薇想到若是有一天要离开谭泽明,她必然会哭得肝肠寸断,痛不欲生,甚至有可能会舍弃尊严,苦苦哀求……只是在这一刻,她除了轻松与平静,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我想好了,我还是想离婚,明天我会安排律师和你沟通。”陈薇想了想,还是把草稿箱里的短信发了出去。
“如果你决定了,我尊重你的意愿。但是,我想问一句为什么你会想离婚?”谭泽明回复了她的短信。
到底是什么造就了内心的坚定呢?陈薇坐在床上,想从记忆深处寻找出答案。
1即博柏利,英国著名时装品牌。
毋庸置疑,谭泽明曾经在她的人生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他像是人生导师一样指引着她前进,让她免于恐惧与不安,她能少走大部分的弯路,其中大部分归功于谭泽明的教导;甚至在她远远地超越所有人的时候,她心中对谭泽明同样是饱含深深的爱意与崇拜的,在她的意识里,这个成就并不是个人所完成的,而是他们共同创造的。
“别人告诉我,我实现你所有的梦想,做到了你没有做到的事情,而你是一个男人,所以你觉得很伤自尊,很生气,我尝试去理解这种生气,真的,我努力迎合你,甚至想要不然算了,不要那么在意事业,毕竟家庭和睦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但是,我真的没有做错什么,我只是工作努力,多赚了点儿钱,我不应该得到这样的对待。那天晚上的事情,我看清楚了你,也看清楚了我自己,你是不可能跨过这个坎儿的,你根本接受不了我的改变,你也不愿意祝福我;同样,我也不愿意再回到过去。我们的生活无法继续,我不能这么生活下去,真的,所以,我必须和你离婚。”
陈薇一口气在手机里打了长长一条短信。在按下发送键的一刹那,就像是干脆利落地斩断了和过去的联系,她的新生活也即将开始。
文宁幻想过无数次和白奕燃再相遇的情景。
他幻想功成名就,开着豪华跑车邀请她共进晚餐;他脑补自己登上知名商业杂志,她脸上写满震惊和错愕……遗憾的是,这些梦想从来没有实现过。前几天白奕燃从英国回北京探望亲友,发短信问他是否要出来吃饭,他倒是抱着手机纠结了好几天,终于回了一句“好”。
聚会的时间和地点都是白奕燃定的,在芳草地的一家西餐厅。文宁从来不知道白奕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西餐的。在他们共同艰苦创业恋爱的那几年,白奕燃从来没有要求吃过一顿西餐;偶尔赚钱了,她也只是抽出几十块钱到路边来点儿啤酒和烤肉,就能高兴地吃上一个晚上。
他和白奕燃相识在一个朋友聚会上,她只有22岁,刚从P大毕业,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而他,年长她几岁,毕业于不知名的三流院校的文科专业,正在创业做一个互联网项目。
出于要给自己找一个合伙人的目的,在聚会上,他对着白奕燃一通忽悠,什么项目前景、创新思维,等等。三个小时后,她成功被喷晕,一星期后辞职加入了他的团队。所谓的团队,也不过是在阴暗的民宅里,三个人临时组起来的公司而已。依靠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一个月后,白奕燃成了他的女朋友。
他爱白奕燃,深爱。他对白奕燃发脾气、责骂、训斥,甚至扔下一堆烂摊子给她就走掉。
白奕燃付出了很多,无论在公司还是在生活上。这并不意味着他不爱她,而是他就是这样的人。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认为自己拥有超越常人的商业才华,尽管至今也没有赚上钱,但是他仍然那么认为。一个有才华的人,有一些脾气难道不是应该的吗?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不会改变,他需要被迁就。
在他们交往的第二年零三十五天,白奕燃终于不再忍耐,她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他,去英国读了硕士。这几年,他陆陆续续从朋友处听到白亦燃的消息,她念完书后,嫁作人妇,先生是英国知名学者。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文宁听到白亦燃结婚消息的那一天,他的公司宣布破产,欠下一屁股债。第一次,文宁突然明白有才华的不是他,而是白奕燃。
二
文宁记不太清楚上一次买衣服是什么时候。他从旧衣服里挑出一件还能看的,把泛黄的匡威球鞋刷得干干净净。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那么落魄,至少不能在她面前表现出来。
他奢侈地选择打车,而非公共交通,为的是不沾染上令人厌恶的汗味。抵达芳草地后,他花费了一些工夫才找到餐厅——白奕燃已经到了,她正坐在窗口的位置,仰起头和服务员讨论着些什么。
白奕燃的变化让他目瞪口呆。短短两年时间未见,她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褪下了廉价的T恤和球鞋,PU质地的包包;她穿上了剪裁得体的黑色连衣裙,把娇柔的肌肤衬托得更白皙无瑕;她的微笑动人心弦,脸庞上散发着柔和愉悦的光芒。
“嘿!”白奕燃从菜单里抬起头,看见站在前方的文宁,站起身来对着他招招手,“我在这里。”
“好久不见。”文宁觉得自己的嗓子像是被一勺花生酱堵住了。他想让自己看起来更自然一点儿,不那么紧张,适当炫耀一下男性的魅力。服务员帮他拉开了凳子,他被这个殷勤的服务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希望你不介意我选择这家餐厅。”
“没事儿,你喜欢就好,我什么都吃。”
“太棒了。”服务员为文宁递上一份菜单,白奕燃正在向他介绍着这家餐厅的水牛芝士饺子很不错。谁会在乎饺子呢?最好吃的饺子难道不应该是老满家配蒜吗?
她手上的钻戒闪亮得几乎让他没法思考,那颗明亮的主钻散发出的光芒毫不留情地宣示着她的富裕、幸福,当然,还有他的失败。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白奕燃点完菜以后,终于把话题落在文宁的身上。“还行。”文宁含含糊糊地一笔带过,“你呢?”“没有什么特别的。在家里看看书,读读文献,做做公益。打算明年申请一个PHD。”“挺好的。”“你还在做互联网的项目吗?我最近读了几个科技报道,现在社会化媒体和BI1方向还挺热门的。”“算是吧,现在是赚钱的好机会。我打算今年买辆宝马7系,”文宁故作轻描淡写地说,“只可惜,现在摇号还真得靠运气啊。”“嗯,是啊。”白奕燃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
1BusinessIntelligence的简称,即商务智能,它是一套完整的解决方案,用来将企业中现有的数据进行有效整合,快速准确地提供报表并提出决策依据,帮助企业做出明智的业务经营决策。
在他们见面之前,梁小圆和她说了许多文宁的近况。自从文宁的公司破产、欠下员工的工资,他在西藏待了一段时间回来,就开始染上了一种令朋友尴尬的毛病——吹牛。
文宁夸张地吹嘘自己拥有几十个员工,在某某地方开了分公司,或者故作无奈地感慨北京CBD区域的公寓太多,买房的时候不知如何下手。
朋友们当然不会相信文宁的话,他看起来糟糕透顶,每次吃饭都以各种理由不掏钱。梁小圆和文宁是邻居兼发小儿,她知道文宁每个月赚不到3000块,其中的1000块还是父母补贴给他的。
每个人都出于社交礼仪不去揭穿他,理所当然地,他认为自己瞒过了所有的人。但是吹牛这件事就是这样,一旦开始了第一个,就无法停下来,只能继续说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生活变成戴着假面具的独角剧舞台,他是这场戏的主演者。所以,他每读一本书、路过一次新光天地,都会拍一张照片发到朋友圈里,努力地把这个戏编得绘声绘色,争取早日夺得奥斯卡。
这种落寞和心酸,只有吹牛者才能体会啊。
三
文宁仔细地观察白奕燃是如何使用面前这一排刀叉,他不希望露馅儿,至少不想表现出自己是第一次吃这种高级的食物。
“我不知道你喜欢吃西餐,记得你以前特别喜欢吃南城的烤冷面和炸灌肠。”
“现在吃不了这些,”白奕燃熟练地在T骨上剔下一块牛肉,摇摇头说,“医生建议我少吃油腻的东西。”
“活得那么仔细干吗?该吃吃,该喝喝。我昨天刚去了咱们以前常去的烤串店,还来了点儿小酒。”
“我倒不是仔细,是现在真的不喜欢吃那种东西。怎么说呢?年纪大了就对小吃路边摊儿没什么兴趣,看到人多就心烦,宁愿找一家品质好点儿、安静点儿的地方。”
“所以,你就来吃这玩意儿啊?冷冰冰的,还没什么肉。”文宁觉得很不舒服,尖锐地反击了一句。
对小吃路边摊儿没什么兴趣?她忘记自己以前多爱吃外酥里嫩、撒满孜然和椒盐的馒头片?她忘记是谁在冬天的夜里,总去李记来一碗热乎乎的麻辣烫?
“不对你的胃口?你需要再看一眼菜单吗?”
“算了。”
“好吧。”
白奕燃低下头继续处理着碟子中的食物,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他还是那么敏感,习惯性地把一句话解读出多余的含义。换作是以前,她也许会拍桌子跳起来反驳几句。
“你这次回国主要是办事,还是看朋友?”文宁主动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
“办事。我业余时间在英国一家NGO工作,主要是帮助弱势群体。他们这次想在国内做一家活动,所以我可能会在北京待3个星期左右,给他们帮帮忙。”
“我不知道你还关心公益。”
“我以前也不怎么了解。我老公是教人类学的,我跟着他参加了几次公益活动,也觉得还不错。能帮到别人的感觉特别好。”谈到老公,白奕燃脸上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文宁不喜欢白奕燃脸上的笑容。他不喜欢看着她处处表现出养尊处优的生活态度,他不喜欢她的珍珠耳钉和钻戒。
这是他们约定好的生活,要赚钱,移民,获得别人的尊重,她却甩了他,和一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学者过上了这种梦寐以求的生活。
“救世主心态。”嫉妒和愤怒的情绪像海水般洗刷着他的肉体和灵魂,他迫切地想找出点儿语言占据谈话的制高点。
“什么?”
“我说,你这是救世主心态。”
“我不在乎这个是什么心态,能帮到别人就好了。”“呵呵。我还是比较信仰丛林法则,弱肉强食。”
“可是……这个社会并不是森林啊。”
“你做的事情是无谓的努力。”
“我不认为。”
“等你经历的事情多了就明白了。”这是文宁的口头禅,每次他们发生争执,他会用这句话粗暴地结束交流。
这个家伙还是那么可怜可恨。白奕燃心里叹了一口气。
在他们两年的恋爱和合作伙伴的关系中,只要她提出一些意见,出现一些小失误,文宁就会立刻摆出长辈的嘴脸,滔滔不绝地说上一大堆看似华丽却没有什么逻辑的道理。如果白奕燃占理,他就会粗暴地来一句“你现在还不成熟,等你经历的事情多了就明白了”,终止彼此的谈话。
梁小圆问过白奕燃,为什么能和文宁这种奇葩的男人在一起两年多?
白奕燃思考了很久,最终找到了答案——那两年里,文宁不断给她讲大道理,不断地批评她,即使这些话特别没有逻辑,说得多了也自然有洗脑的作用;然后,她开始认为自己不够好,认为自己配不上更好的男人和生活,文宁则是她唯一的选择。
“不明白的人是你吧。明明不是食物链最顶端的人,也不是既得利益获得者,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认为帮助弱者是无谓的事情?”
“装什么道德高尚?”
“你说这种话太过分了。”
“我们分手的时候,你一声不吭就走了。”
“所以呢?”
“我在你们公司楼下求你,我去你家找你,你见都不见。我回你老家去找你,你就让你爸直接报警。你到底多狠心啊?你现在还谈道德?”
“你没有必要这样做。何况,这件事情和道德没有关系。”
“你以为公司倒掉你就没有责任吗?你没有想过,公司是我的心血,是我的一切。”
“没有责任。”白奕燃用小勺子挖了一块提拉米苏,冷静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我们分手的时候,我没有拿走公司里的一分钱、一个客户,连一支笔都没有拿。我信任你,把钱都放到你的账户了。我想把我的钱要回来,你却不同意,理由是你的公司要发展。我们一起租的房子,你也不愿意让给我,直接让我滚蛋;我租房子的钱是向梁小圆借的。幸亏我是P大毕业的,还能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所以,我想问,我到底有什么责任呢?”
“你都和我分手了?你还指望我能对你怎么样?我告诉你,谈恋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并不是谁欠谁的。”
“我不觉得你欠我什么,我也不指望你能做什么。至于你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没有关系,但是这个对你看清自己、发展事业没有任何好处。”
“我恨你。”文宁迫切地需要一个情绪发泄口,她的冷静和若无其事,彻底地激怒了他。
“你恨我什么呢?”
“你别觉得自己没有责任。你敢说我没有对这段感情付出过?”
“有什么意思呢?你真应该学学逻辑。”白奕燃疲倦地摇摇头,“就好像你骂小孩子‘你怎么打破杯子了?’小孩子说他没有;你就问他‘上星期你不是逃学了吗?’,把两件毫无关系的事情放在一起有意思吗?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你是不是也恨我当年对你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