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生前的好友,负责这次告别仪式的筹备。“我不知道,这个不好说,”我有些犹豫,“她只是我们家的前租户,感觉好像关系没有那么近。”“你来吧。她爸妈都不来,多一点儿朋友来,她会开心一点儿。”“嗯……她爸妈不过来?”“是啊。”小裴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丧气,“我给她家打了电话,她爸妈说不愿意参加。”“好过分。”“所以,我想多叫一些朋友过来。她以前一直说你们家很照顾她,所以,你过来她肯定会很开心的。她这辈子……”小裴停顿了一下,“过得太不容易了,不是吗?我就想把最后一件事情做好,让她安安心心地走。”
“那好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不介意去参加葬礼。”
“谢谢你,稍后我把时间和地址发给你。”
“好的。”
我认识江佳佳的时候,她正和男朋友杨益租着我家郊区的一套小房子。那段时间,我总去帮妈妈收租,一来二去地,我和她就熟络起来了。有时候,我还会从房租里抽出50块钱,请她去楼下喝杯俗气的速溶咖啡,再配个菠萝包。
江佳佳没有固定的工作,平时去附近的咖啡馆打打零工,一个月的薪水紧巴巴地够过日子了。大约是喜欢抽烟的缘故,她的皮肤显得有些粗糙,凌乱蓬松的黑发用棕色发带绑起来,总爱穿着一套天鹅绒运动服。江佳佳喜欢化很浓的妆容,大烟熏妆,红唇,刷得精细分明的睫毛,以此来掩盖前一晚的宿醉。不过,她恍惚的眼神和身上难以消除的酒精味,却不是化妆品能掩盖的。
“我爸妈离婚以后,就把我当皮球踢来踢去,就怕我多吃了他们一口饭。我上中学的时候,班上有一个男孩家里是开烧烤店的,我们俩谈了一段时间恋爱,他总从店里偷二锅头出来给我喝。我第一次喝酒的时候,觉得这味道太神奇了,好喝不说,还能解闷。”
无论谁劝江佳佳少喝一点儿,她总是想法设法向我们介绍酒精的美妙。她的喝酒频次和大部分国人不一样,并非在节日、吃大餐的时候小酌一番,她早上起来要喝酒,中午吃饭也能独自喝掉大半瓶二锅头。
“酒是个好东西,高兴的时候来一点儿,就更加高兴了;不高兴的时候喝一点儿,就能高兴起来了。”
“你喝的可不是一点儿啊。”我对江佳佳翻了一个白眼,“你是喝太多了。”
“我最近不是烦心事儿太多了吗,就剩这么个爱好了,你就别劝我了。”江佳佳叫来了服务员,“再来三瓶哈啤。”
那天下午,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喝了一瓶又一瓶啤酒。她喝完酒以后不发疯,倒是变成了一个爽朗的话痨,絮絮叨叨地和我说着自己过去的事情。比如说,从十多岁开始,她只能靠从这里要一百,那里要几十,凑合凑合过日子;比如说,她真的很爱现在的男朋友杨益,她拿出仅有的积蓄,还从朋友那里借了十万给他做生意;比如说,她觉得他们一定会结婚,一辈子都在一起;比如说,杨益真的对她很好,在他们兜里只剩下十块钱的时候,他毫不犹豫拿出来给她买奥利奥。
当她喝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6点45分了。我们离开了餐厅,出来的时候外面正下着毛毛细雨。我撑起透明的雨伞,打算送她回家。
大约是晚饭时间到了,小商小贩都撑着大大的雨伞出来卖吃的,本来就狭窄的小道上,现在更是摆满了卖咖喱鱼丸、萝卜牛筋的小车子。食物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唤起每一个行人的味蕾和食欲。卖肠粉的大妈捞起热腾腾的肠粉,熟练地在油纸上切成一小段一小段,再撒上酱油、甜酱、芝麻和花生碎,只需要花6块钱就能吃到撑。
“等我一下。”江佳佳把外套塞到我的手里,“我给杨益买个芒果卷,他特喜欢吃那个。”
“那你快一点儿。”
大家乐面包店是小镇里的招牌面包店。每天下午放学时间,总能看到小朋友攥着零花钱来这里买两枚刚出炉的蛋挞。芒果卷自然也是镇店之宝,里面大块的芒果肉和蓬松的蛋糕卷融为一体,咬下第一口,芒果香气混合着奶油,某种不可言语的幸福感立刻从口腔直接流向胸腔。
我站在面包店门口,看见江佳佳绽放着满足的微笑,挑选着冷藏柜里的蛋糕卷。她认真地询问店家是不是现烤的,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才心满意足地付了钱。
“买好了?”
“嗯。”
“下雨天,还喝酒了,就别绕那么远过来买蛋糕了。”
“他喜欢吃嘛,”江佳佳弯起嘴角,笑眯眯地说,“难得他喜欢。”
那年冬天的争吵
不知道什么缘故,我一直对杨益有些好奇。我好奇江佳佳口中那个喜欢吃芒果蛋糕卷,才华横溢,脾气有时候温柔、有时候冲动的男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只要我们聊到男朋友、感情之类的事情,江佳佳的眼神里就会绽放出一种亮闪闪的光芒,滔滔不绝地说起他们交往的细节,即使明显是杨益做得不对的事情,在她眼里看来,错误也变成一种个性。
我和杨益的见面是在初冬。
那天忘记是什么缘故去了他们家一趟。我站在他们的门外按了许久门铃,却没有反应。正当我打算改日再来的时候,江佳佳把房门打开了。她的眼眶红红的,像是哭了很久,脸颊上还遗留着明显的泪痕,低声嘟囔了一句:“你随便找个地方坐一下吧。”
随后,她就匆匆忙忙地跑回房间,剩下我一个人站在客厅里。
“你再给我拿三万出来,我和你说,这个项目马上就要成了,”我听见房间里,一个男子激烈地提高了声调,“我们马上就要发财了。”
“你每次都这么说,现在都已经赔进去二十多万了,里面还有十几万都是我找朋友借的。”江佳佳努力压低声调,不过房间的隔音太差了,坐在客厅里的我仍然听得一清二楚。
“做生意就是有赔有赚的,有些意外谁也说不清楚啊,我又不是成心赔钱的。”
“你怎么不是成心的?我看你就是成心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外面女人的那些事情!”
“你别听人乱说,我是这样的人吗?你听我说,现在机会就在眼前,抓住就抓住了,以后我们一辈子都不愁了。”
“我没钱。”江佳佳提高了声调,“你去找其他女人要钱去。”“宝贝儿,我这不到了关键时刻,你必须得帮帮我。”…………房间里是一片混乱的争吵声,两个人的态度变得越来越激烈,还能听到硬物摔在地上的巨大响声,哭泣声、嘶吼声,还有玻璃杯的破碎声交织在一起。随后,听到房门被砰的一声打开,杨益怒气冲冲地拎着一个运动包冲进客厅,随后又想起什么似的,不甘心地对着房间门吼了一句:“******你以后会后悔的。”
杨益满脸怒气的凶相,看起来确实有点儿吓人。他的个子不高,约莫170厘米;脸颊消瘦,颧骨高高地竖起,摆出一副恨不得要杀了人的表情;身材像是精瘦的猴子,露出来的手臂上看不见一点儿肉,皮肤下面包裹着棱角分明的骨头。他用凌厉的眼神剐了我一眼,摔门而去。
我知道我是傻瓜
江佳佳还是找人借了三万块钱给杨益,10%的利息,远远高于银行。我估计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变得多好,她酗酒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街坊邻居都投诉到管理处,说总能听见吵架吵得很凶。10楼的陈阿姨很八卦,每次碰见我的时候,总要绘声绘色地说他们肯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家暴事件。
“你还好吧?”
我选择一个空闲的时间,跑到他们家去看望江佳佳。其实,她不说答案我心里也清楚。家里到处一团糟,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战。地上散落着已经摔碎的笔记本电脑,还扔满了瓶瓶罐罐,沙发上的抱枕也被揪出来芯子里的羽毛。战争刚刚结束,战场尚未清理。
“凑合吧,就这么回事儿。”江佳佳坐在客厅的餐桌前,倒了一杯酒,“这不是我们吵架砸的东西,是借钱的人来闹事儿折腾的。”“你可得小心点儿,不然我妈年底肯定不愿意再把房子租给你们。”“放心,我会注意的。”“真不明白,他做生意不赚钱,还跟一群小姑娘搞得不清不楚,”
我陪她坐在餐厅的桌子前,忍不住说道,“我真的搞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继续为他付出。你们要再这样下去,肯定会闹出大事儿的。”“爱一个人肯定就盼着他好是吧,我还是比较相信他能把事情做起来的。”“做起来以后也没你什么事儿了啊,他就和其他小姑娘跑了啊。”“他其实对我挺好的。”“你不是疯了吧?!”
江佳佳没有搭理我,继续往酒杯里倒了一杯酒。
我不知道江佳佳到底喝了多少酒。她浑身都浮肿得厉害,由于没有化妆的缘故,脸上过敏引起的泛红看得一清二楚,头发乱七八糟地披了下来,看起来至少有一星期没有洗头。身上的酒味儿浓烈得让人快喘不过气来。今天上楼的时候,陈阿姨悄悄地和我说江佳佳前几天酒精中毒送到医院急诊去了,我当时以为她不过是夸大其词,现在看来,这恰恰解释了她目前糟糕的情况。
“他真的很努力对我好,有一些事情他也做不到的。他就是那种容易气急、有点儿自我为中心的个性,”江佳佳抿了一口酒,继续说,“我告诉过你,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是在音乐节上。我坐在草坪上休息,他过来对我说:‘小姐,你笑起来很好看。’从来没有人夸过我好看。我爸妈一直在骂我长得难看,以后肯定是个赔钱货。第一次有人夸我长得漂亮,当时我整颗心都要融化了。
“你觉得我现在过得很惨吗?是因为你的生活太幸福了,一点点苦都受不了。但是对我来说,现在的日子已经很幸福很幸福了。你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吗?我爸妈还没有离婚的时候,他们感情不好,两个人都把怒气发泄到我身上,好像我就是他们不幸的源泉。他们离婚以后,每次和他们要个几十块生活费,还得被骂得狗血淋头。反正,我前面的人生,除了挨揍就是挨骂,没有任何人喜欢我。杨益对我很好,他的爱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没错,他也会骂我,会跟我要钱,也有可能去找其他女人,但是,他是真的让我觉得温暖的人。
“我常常想,只要给他这些东西,他就会给我很多爱。你们肯定觉得我没出息,但是,他真的给了我真正所需要的东西。”
江佳佳话痨般地说了一大堆话,然后自顾自地继续喝酒,吃着桌子上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卤花生。
我被她这一番话唬得目瞪口呆,突然之间觉得有时候……真的……仅仅指责事情的表面是不太对的。当然,我仍然不会觉得找到一个这样的男朋友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但是,这并非是她所能左右的。她所经历的一切,所积累的经验,注定她会遇上杨益,会为一丁点儿的好倾其所有。她太过于渴望温暖,为了那点儿如同幻觉般的温暖,而舍弃了理性、自尊心和正常的生活。我不认为她打心眼儿里觉得这是好的,但是,她认为这是值得的。
“我没有想到是这样。”我低声地说了一句。
“没关系。反正,我也知道我是傻瓜。”
小裴认识的江佳佳
那天以后,我就尽量避免再见到江佳佳。我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大概是想蒙骗自己“她的生活一定会好起来”,或者仅仅是觉得控制不住自己要管闲事的心。
有时候,我会觉得她其实非常清楚自己的生活现状和后果,但仍然义无反顾地选择这样的道路,承担一切的后果。
关于她的消息总是断断续续地传来,不过大部分都是听来家里做客的陈阿姨说的。我还记得,有一天早上,陈阿姨慌慌张张地跑到我们家里来,嚷嚷着“要出大事儿啦”。我们都被吓了一跳,仔细询问之下才知道,好像是江佳佳和杨益昨晚近乎吵了一夜,街坊邻居怕出事儿,把警察给叫过来了。这才发现她用剪刀把杨益捅出一道大口子,流了满地的血。警察赶紧把他送医院去了,还做了笔录。
“这房子真不能租给他们啊。”陈阿姨痛心疾首地说,“让我们连个日子都没法过啊。你们说,我们这儿买的也算得上是这片不错的房子了,摊上那么个邻居,谁不担惊受怕啊?不知道哪天闹出人命。”
妈妈被陈阿姨的一番话弄得担惊受怕,琢磨着年底就应该换一个租户。陈阿姨还想抓着我的手聊几句,无非就是不要和江佳佳走得太近,正经人家的姑娘可千万不能被带坏了之类的。我礼貌地寒暄了几句,就回房间里了。我觉得他们就像是一对相爱相杀的冤家,吵完以后第二天就能相拥去吃菠萝包。他们会吵架,会伤害彼此,会背叛彼此,但不会真的杀了彼此。杨益是太自私胆小,不舍得为一个女人买一张通往监狱的车票;江佳佳,她喝太多了,没有力气杀人。
但是,我们都忽略了。闹出人命并不代表要去杀人,有时候,人可以把自己折腾死。
大概这件事情过了不到两个月,我就收到了一条短信:“江佳佳现在正在人民医院抢救,酒精中毒引起肝硬化和腹积水,医生说情况不容乐观,想见她最后一面的朋友请尽快过来。”
我给发短信的号码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女生,她急匆匆地说了一句“我是她的朋友小裴”,介绍了一通不容乐观的情况,大约是昨晚送到医院的,一直在抢救;今天早晨又下了一次病危通知书,医生建议家人准备后面的事情。
从我家打车到人民医院是半个小时左右的距离,下班高峰的缘故,路上堵得水泄不通。师傅大约看出我着急的模样,悠闲地说了一句:“过了这个路口就好了,估计还有20分钟就能到。”结果,司机大大失误。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后,我们走了不到200米的距离。
“她已经走了,你还来吗?”正当我们刚刚开过遭难般的十字路口,小裴给我发来了短信。
“我马上就到了,刚才在路上堵车了。”
当你的朋友去世了,可能你和她甚至谈不上是真正的朋友,你们甚至从来没有彻夜谈心,打电话打到手机发烫。但是,这个并不意味着你就真的能若无其事,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穿过医院长长的走廊,我看见小裴一直站在门口等我,她沉默地领着我到病房前,掀开了盖在上面的白布。
仍然是江佳佳。
她面无表情、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我觉得整个胸腔里蔓延着某种说不清楚的酸涩和悲哀。这种负面情绪像是一种生物的本能反应——当同伴的死亡出现在面前,你难免不于此产生共鸣。我们在病房里待了十几分钟,然后小裴办理了一些相关手续,她领我到旁边的COSTA1,给我买了一杯美式咖啡。
“你看起来吓坏了。”“嗯。”我吸着冰咖啡,点点头,“真的有点儿。”“不过谢谢你,今天只有你一个人过来。”“杨益呢?他没有过来?”“他?”小裴冷笑了一声,“你不知道他最近闹的事情?”“不知道。”“前段时间,杨益说要和小佳结婚,还去工商局把公司法人改成了小佳的名字。我们都以为苦日子熬到头了,这个男人终于回心转意了。结果发现,他是欠了一屁股的债,怕承担责任,才把名字换成小佳的。那段时间,债主都来找杨益,现在换成找小佳了,还要闹上法庭,这种事情谁受得了?杨益倒好,他就耍赖耍横,还找了一个小女朋友玩儿人间蒸发。”
“他人品也太渣了吧!”这种极品男朋友的案例,我以为只有在豆瓣小组或者晚间八点档才能看得到。当它真实地发生在身边的时候,突然有一种“生活绝对高于艺术”的震撼感。
“后来,小佳就到处找他啊。他也不露脸,每天就发短信骂她,话说得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她本来就爱喝,那段时间喝得比以前还多,压力又多,我这边也没有能力帮她什么。昨晚,我请她去吃饭,结果就出事儿了,我只能把她送医院去了。”
咖世家,连锁咖啡店品牌。
“发生得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