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现在到了一个冰川谷。太阳在身后拖着长长的尾巴。沿着蜿蜒的河流,路也曲折起来。前方一百码远处,奔驰车来了一个急转弯,邓菲赶忙踩了刹车。接着在拐弯处跟上了另一辆车,很快上了直道。车窗外看到竖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距离福隆还有八公里。
他开始加速。
“那辆奔驰呢?”克莱姆问道。
邓菲眨眨眼,前方的车突然不见了。他踩了刹车把车停到路边,并熄了火。
“他去哪了?”他问道,好像他们跟踪的是一个幻影。
克莱姆在座位上转过身,探头看了一会儿,她说道:“看!”向后面车开来的方向指去。就在上直道前的最后一个拐弯处,有一座小型的拱形石桥横跨在河面上,桥面只有一辆车的宽度,隐匿在汽车客座方向低矮的山丘后面。他们一路从北面驶来,只有驶过去才能从后视镜里看到这座桥。而要上桥,奔驰车必须减速,然后倒车,毫无疑问,这回邓菲也要做相同的动作。
邓菲眯着眼,看到桥边的一个小小的标示牌上写着:私宅。
“这地图上可没有标,”克莱姆边说边指着桥应该在的地方,“其他的地方地图上都有标明,烽火塔、步行小道、野炊地、公共厕所、护林员居所,还有好多其他的桥。唯独没有这一座。”
“也没有那条路。”邓菲说着,指着桥那边的一条土路,一直延伸到丛林深处。“在这儿等我,”他说着打开车门,“我马上回来。”
她也下了车,站在车的另一边,边穿大衣边说道:“我可不想等,”她告诉他,“尤其是站在路上等,更不要说还是这条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路上。”
他们拉着手一起走过桥去。想着随身带有格洛克手枪,邓菲顿时壮了胆子,不过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越往深处走去,土路路况显得越好。走了约莫一公里,粗糙的路面变成了光洁的砾石,接下来就成了平整的沥青路。他们开始加快步伐,并朝着到远处闪耀的亮光走去。
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挂在柱子上的一盏煤气灯,矗立于高耸的两扇铁门前面。整个大门至少有二十英尺高,横向有整个马路那么宽。邓菲眯着眼睛看着这个长满苔藓和地衣的铁制品,上边写着:
拯救之山庄园1483年邓菲看着克莱姆,她杏仁状的眼睛睁得有台球那么大。“想进去看看么?”
他轻声问道。她点点头,两人一起跨进了大门。天已经黑了下来,很难看清周围,不过头上方有灯,在丛林中发着弱光。走了将近一英里突然一个广阔的草坪在他们眼前展开。
远处,在夜空璀璨星光的映衬下,拯救之山如城堡般矗立在山腰上。
“看!”克莱姆说,拉了拉邓菲的袖子。
透过月色下闪光的池塘,他们在黑暗中看到一位老人坐在轮椅上的轮廓。
膝盖上搭着毯子,他正在给天鹅们喂着面包屑。
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一头浓密的白发从肩上耷了下来。
“他就是戈梅勒兹。”邓菲猜道,并向前迈了一步,却被身后一阵低沉威猛的嗥叫声惊住了。慢慢转过身,邓菲和克莱姆发现面前是一对罗得西亚脊背犬,金黄色,肌肉发达,其中矮的那只几乎和邓菲齐腰,邓菲突然意识到在他们迈进大门的那一刻这两条狗就已经开始跟踪他们了。
那位老人撒了一些面包屑给天鹅,并没有转身,突然说道:“欢迎来到拯救之山庄园,邓菲先生。不过离开这里就没那么容易了。”
“您是老鹰乐队的歌迷?”邓菲问道。
“只是喜欢其中的一首曲子,”戈梅勒兹边回答,边用一个水晶喷壶朝一株兰花洒水,“它对我来说意味着很多。”
站在这栋庄园的花房里,邓菲和克莱姆一边听着故事一边为这位老人的兰花施着肥。这些兰花散发着悬钩子属柑橘般淡淡而又迷人的清香,戈梅勒兹说他种植这些兰花快有五十年了。
“战后我就开始养花了,”他解释说,“成了我的爱好之一,我有很多爱好。”
其中的爱好似乎还包括了语言的研究,他自称(半开玩笑地自称,邓菲这么认为)每种语言都能说出几句。很明显,这有点夸大其词。但他对每种语言到底熟谙到何种程度邓菲和克莱姆就不得而知了。
庄院里最大的房间是一座木质嵌板搭成的图书馆。拱形结构上到处摆满了藏书。其中大部分书籍得用升降梯才能够到。
一些书籍用欧洲语言撰写,其中一个书区摆放着更为古老神秘的文献资料。
邓菲猜可能是些希伯来语、汉语、日语、梵语、乌尔都语、北印度语、阿拉伯语……这样看来,比起语言学家这个称谓,戈梅勒兹倒更有可能是个藏书家。可邓菲却另有想法,因为他曾经见到过这位老人的邮件,征订的几乎全部是科技医学期刊,里面发表的是些用像丹麦和印尼那类偏远国家的母语撰写的文章。
无论如何,这算得上一座气魄宏伟的图书馆。大约三十米长的空间容纳的既有展品也有藏书。有古老的望远镜、天体观测仪、计时计、小提琴、伊特鲁里亚币、赤色陶器,以及一系列拜占庭和罗马时期的油灯展品。
但戈梅勒兹最得意的似乎不是图书馆本身,而是穿过位于日语书架和犹太文物书架中间的凹室后来到的一个小的工作间。屋子里摆着一个中等大小的桌子,上面放着一排电子仪器。桌子后面的墙上有一幅海报,上面用法语写着:真相就在外面!
邓菲和克莱姆仔细打量着桌上的仪器,戈梅勒兹在一旁看着,面带一副困惑好奇的神情。两台仪器一前一后被连在一台打印机上。打印机一直工作着,不停地自动加纸,一个钢笔似的小仪器在上面随着振荡留下孔状的示波图。“这是什么?”邓菲问道,眯眼看着闪着灯标的刻度盘和旋钮。
“这是一个光谱分析仪,”戈梅勒兹告诉他,“连在一个数字分析转换器上。
当然就是这台打印机了。”
“可这是做什么用的呢?”克莱姆好奇地问道。
“哦,”这位老人回答说,“它要做的,我说的是现在,其实就是检测空间接收的无线电信号,尤其是在氢和羟(基)氢氧基之间的波段。”
“哦,”克莱姆说,过了会儿,又问道,“那么做什么用呢?”
“哦,”戈梅勒兹笑了笑,“忘了告诉你,我现在是以一名业余爱好者的身份在帮助专业的天文学家寻找太空深处的智能生命。”
“你是说————”
“房顶有一架无线望远镜。很小,不过还管用。”
邓菲禁不住又问道“:那为什么——”
戈梅勒兹把手指放在嘴边,“你们就会明白的。”
邓菲嫌恶在别人的房子里做客(即使这房子如同宫殿他也不喜欢)。他一直都是个喜欢住旅店的人。但只有在这里的戈梅勒兹能解开他所有内心的谜团。
尽管邓菲穷追不舍地问个不停,可这位老人似乎有着自己的节奏,很显然他一点也不着急。因此邓菲也就耐下心来,尽他所能地耐下心来。
就这样在庄园里过了一个星期,他们渐渐开始了解戈梅勒兹。这位老人——他年龄确实老,刚刚过了他的九十二岁大寿——非常慈祥,对客人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智慧过人,有着极佳的涵养。坦然自若中,透着严肃和庄重,却又不失和蔼可亲。邓菲心想能有这样一位父亲该有多好。克莱姆呢,她已经彻底地被这个老头折服,可以说是迷住了。每天早上陪伴他在温室花房,到了下午,就推着轮椅上的老人到外面给那些天鹅喂食。
戈梅勒兹并非独自居住在庄园。还有十几个工作人员。有些人守在外面,有些人在园里。这里面包括两个园丁、一个司机、一名护士和四个仆人,还有一名秘书——有时也兼做贴身男仆、两名厨子和一些很少照面的安全保卫。他们驾着高尔夫球车不停地在庄园四周巡逻。
“我无法跟他们沟通,”戈梅勒兹说,“他们都是些白痴。”
邓菲嘲弄道:“恐怕连白痴都不如,”他说,“他们就是些偷懒耍滑的家伙。我不知道那天他们在哪儿,反正他们没有在看守大门。我们就这么走了进来,顺着大路,而且是踏着月色。而进来的很可能会是一个俄国军团。”
“哦,当然你们就这么进来了,”戈梅勒兹大声说道,“这正是他们的意思。”
“听不懂你的意思。”克莱姆说。
“他们就是要你们在这里。实际上,我们都想。”
“可为什么?”
“因为他们找不到你。可你似乎总能找到他们——先是在伦敦,然后在苏黎世。再接着是巴黎。所以我认为你的朋友,马塔,有个智囊团。他们最终决定就在这里守株待兔。”
“这么说我们是中计被困在这里了?”邓菲问道。
戈梅勒兹耸了耸肩膀。“这里从来没发生过暴力。邓菲先生,以后也不会。”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想要离开?”邓菲问道。
“他们会在你离开庄园后立即干掉你。”
邓菲想了想,“刚才,您说,‘他们想要你们在这里。实际上,我们都想。’您是什么意思呢?”
“啊,”戈梅勒兹说,“你终于注意到这个问题了,我的意思是我和你们差不多都是囚犯。虽然我能走,但走不远,我老了,这个电动轮椅是很方便,可是,你们可以想象,像我这样离开这个地方将是非常困难的……”
邓菲马上明白他的意思。“可您已经想过如何……”
戈梅勒兹点点头,“自从那之后,我就从没想过别的,从来没有。”然后他从头到脚打量了邓菲,“你的背有力气吗?”他问道。
邓菲耸了耸肩膀,“力气有的是。怎么?”
“只是问问。”接着,这位老人做个了前轮离地的平衡动作,示意他们跟着他,“我给你们看样东西。”他说道,按了下扶手边上的按钮,轮椅突然启动向前开去。
他们穿过图书馆来到一个大厅。一架19世纪末的电梯在等着他们。邓菲注意到铁门上锻造有一副撒旦和他的天使们被逐出天堂的图像。邓菲打开门,在戈梅勒兹和克莱姆之后走了进去。戈梅勒兹在控制盘上插上钥匙,门随即咔嗒一声关上。慢慢地,电梯开始下降。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他们来到了庄园的地下二层,里面的景象让邓菲吃了一惊。他本想是个酒窖或者是个地牢,却发现一条光滑的走廊直通一套超现代化的办公室。电话响了起来,键盘上的灯不停地闪烁。复印机嗡鸣着,身着黑色制服的男男女女忙碌着,对突然到来的戈梅勒兹投去诡异的目光。
“他们似乎很害怕见到你。”克莱姆告诉他。
戈梅勒兹耸了耸肩膀,“他们以为我是就上帝,”他说道,“这让关系变得很复杂。”他推着轮椅穿过走廊,停下来,朝一面玻璃墙摆了摆头,“看。”
在灯光微弱的房间里,身着黑色制服的几个男人坐在一排发着绿光的检测仪前,控制着一个涂铝的控制盘上的连接开关。旁边的墙上是一张丛林地图,上面嵌满了纵横交叉的纤维光纤。
“那些蓝光是什么?”克莱姆问道。
“公园里所有的小径。”戈梅勒兹回答道。
“那红色的呢?”邓菲问道。
“那是庄园地面的周界。它由摄像头全天候监控。”
“晚上也是?”克莱姆问道。
戈梅勒兹点了点头。“他们能够使图像增强器和热成像仪同步,”他解释道,“你瞧,他们做得真是万无一失,上面的光,里面的光,统统收纳其内。”
克莱姆皱了皱眉,有些不太明白。
“就是说星光和体热。”邓菲咕哝道。
“这样说也不错。”戈梅勒兹表示同意。
“你对这些怎么这么熟悉?”邓菲问道。
“我手头有一大堆的时间。”戈梅勒兹回答道,“可以说,自从到了这里,我手头有一生的时间可以打发。”
滚动着轮椅继续走向走廊深处,戈梅勒兹把手举过肩头示意他们跟上他。
轮椅走了差不多有二十英尺,他停在了一个漆黑房子外面,两边走廊都是玻璃墙面。这让克莱姆想起了医院的护理室。透过玻璃,她猜想里面估计会是一排保育器。可看到的却是一个男人坐在一台监控仪前,在读着一本书。监控仪上,一个面带灿烂微笑的卡通人物在走着圆圈。
“那是谁?”邓菲问道,“是动画人物‘自然先生’吗?”
戈梅勒兹摇了摇头。“不是,”他说,“那是我。”接着他拍了拍玻璃,椅子上的人抬头看了看。戈梅勒兹摆摆手,笑了笑。那个人恭顺地点头示意,又低下头去,读那本书。
“我不明白了,”邓菲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戈梅勒兹向下掀起右裤脚的裤边,“就是这个东西。”只见老人的脚踝上环绕有一个黑色的带子,上面还系着一个小塑料盒子。
克莱姆盯着它,“那是什么?”
邓菲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它是个监测箍。”
“猜得不错。”戈梅勒兹感叹道。
“它能发出微弱的无线信号,”邓菲告诉她,“信号由地面上某个位置的雷达收发机接收,最后收发机再把这些信号发送给接收站。我说得对吗?”
戈梅勒兹点点头,面露惊诧,说道:“完全正确。”
“只要他在雷达收发机的范围之内——就是那个家伙面前的那个东西,一切就都安然无恙;可一旦他跨出这个范围……”他转向戈梅勒兹,“您能离开多远?”
“如果我想的话,大概能离开这个房子方圆一百米的距离吧。”
“可您为什么不把它摘掉?”克莱姆问道。
“因为我只能把它砍掉。”戈梅勒兹说道,“可这样我就破坏了线路。没有线路,就没有信号。没有信号就会惹来大麻烦了。”突然他笑了,“过来,”他说,“我给你们看个别的东西。”
他们跟着戈梅勒兹向走廊更深处走去。戈梅勒兹又停下来,打开一扇门到了另一个屋子,打开开关。邓菲和克莱姆眯着眼朝里望了望。
房间像是一个外科手术室,里面摆满了X光和其他的诊断设备,还有一台呼吸机。戈梅勒兹关掉灯,有些颤抖,说道:“我想让你们看那个。”
那天晚上,他们在军械库,用一次性的方便小浅盘吃了晚饭。在老人那两只犬关爱保护的目光中,看了电视剧集《辛菲尔德》的重播。无论戈梅勒兹到哪儿,这些犬都会在老人的身后默不作声地进进出出地跟着。偶尔,他会从轮椅上随意伸出手,于是其中的一只犬会大步慢跑到老人跟前,竖起一只耳朵让老人挠痒。
此后,戈梅勒兹领着他们来到可以俯瞰整个湖面的小书房。壁炉的火还在燃烧着,炉子的上方挂的一幅油画,不免让人惊叹画面的气势夺人。金色画框旁的黄铜金属板上写着:
火刑柱上的德莫莱提香作于(1576?)“我竟然没见过这幅画,”她说,“这简直不可思议,我可是艺术史的第一名啊。”
戈梅勒兹耸了耸肩膀,给他们每人倒了杯卡尔维多思。“那是因为它只是个谣言,”他说,“它从未被拍照过,也从未出借过。”
“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它一直都在这儿。”
一阵静默,接着邓菲说:“和您不一样。”
戈梅勒兹闭上眼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发生了什么?”邓菲问。
“发生?”老人回答。
“在您身上发生了什么?当德国人入侵的……”
戈梅勒兹懊悔地摇着头,“德国人没来的时候一切就已经发生了。”
克莱姆在他旁边的椅子里坐了下来,“您这话是指什么呢?”
戈梅勒兹盯着炉火,开始讲道:“当我在巴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的父亲带我会见一群人,在这之前,有人告诉我说这些人是在商业、政治、艺术领域很有影响的人。那次会议上,我被告知我的家族非同寻常,我也毫无例外,所以我们有着特殊的使命。我还被告知,终有一天我会对此有更多的了解。他们在那里对我宣誓永远忠诚于我的事业。”
戈梅勒兹喝了口卡尔维多思。
“我的事业?你们可以想象当时我的反应,我才只有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