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出现在镜子前。
江小果从怀抱里取出了安香瓶,把它放在镜子前的地上。她伸出右手,用左手在右小臂轻轻弹了一下。忽然右小臂失去了原有的形态,化为一泓流水淋落在安香瓶里。
江小果将几滴安香瓶中的来自她的液体滴落在地面上,镜子里地上忽然站起数个女子。她们穿着和江小果一样的衣服,留着长度一样的头发,纷纷单膝跪倒问江小果有何吩咐。
而在另一个房间,众生之形·犬触发。一双翡翠瞳闪耀,忽然暗室里一片明亮。一个人影伏在地面上爬行,忽而跪在地上,嗅着试管里的深红色液体。
“已经明白在什么地方了吧?”
“当然。即刻出发。”
‘
人变了的时候,他所做的一切都会像是一阵狂风的。
他环顾四周。这里便是何秋生梦中熟悉的毛坯楼的聚集地,他曾梦见过这里,还在这里看到过威露。获得狗的嗅觉的他今天最终还是找到了这里。
今日,取完食物归来的人形海葵跳下腐朽的木梯,正准备将一具新鲜的尸体送至他效忠的女王身边,这已经是老套路了。
当然,同样的,女王也会报答他。
只是这一次,他可能不能继续效忠了。从天花板一跃而下的是木之帝灵辅灵荆小丰,身后背着长刀对他虎视眈眈。
柴列夫猛然跳起,一束钢丝打出。荆小丰的长刀出鞘,却牢牢地被钢丝缠住。然而长刀似乎加固过,钢丝根本不能将它折断。
柴列夫嘴角上扬,又射出两束钢丝,只见一柄粉色阔剑忽然挡在了他面前。
“汝等小儿,可敢杀我?”何秋生顽劣地挑衅着,忽然挥剑翻转,打在地面上,钢丝被切成数段。
何秋生再次挥舞“年轮”,强大的剑气居然推着柴列夫走了起来。踉跄的柴列夫从整栋灰色毛坯楼的边缘纵身跃下,跳进了一台临时电梯里。他朝前面走了几步,回过神来时却被一个女人强劲的手臂力量打了一记左勾拳。
江小果怒视着他,白皙的肌肤忽然收紧,握紧了拳头。
“尝尝分身的滋味吧。”江小果说。可是,海葵居然还有几分力气,一拳打进了江小果的腹部。
但他还是少算了一步,他的拳头居然从她的身体里穿了过去。他好像是打在了一片水里,这个女人的腹部溅起一片水花,但他收回拳头时,女人的身体也恢复成了安然无恙的样子。
“怎么回事?”
“哼,”江小果藐视地说,“你难道不知道,我的武器有多厉害么?”说着,她一脚就把柴列夫踹开了。柴列夫趴在地上,四周忽然出现好几个一样的江小果。柴列夫试着突出重围,与她们撕打起来。
柴列夫从地上跳起,意识到这个女人不好惹。他翻越一座矮墙,溜之大吉。江小果们在后面紧追不舍。
然而,几支烧着蓝色火焰的箭陆续降临在他的身体。这朵强健的海葵一边奔跑一边液化起来,最后只有一朵巨大的花躺在了这一层的地面中央。那里的馨香已然变成恶臭。似乎沸腾着,里面的黄色汁液吹着泡泡,溢了出来,流得满地都是。
就在他身后的不远处,健放下手中的孽琉弓,跳下据点准备归队搜寻下一个目标。
威露在暗中望着这一切,她深知自己已经跑不了了,却也不敢出手相救。她忽然意识到这一次,屠灵绝对是有备而来。
上一层的何秋生默默地寻找着下来的地方,忽然感觉有响动。几名低等的海妖一身鳞甲或者是软体动物的皮肤滚动,以缓慢的速度靠近何秋生。
何秋生正欲拔剑,没想到只听几声枪响,小妖们已经应声倒地,荆小丰难得一见地笑了,向着枪口冒的热气吹了一口。
他猛然回头,一个短发的女孩穿着黑色的紧身衣,匕首从他的喉前划过。
荆小丰拔出长刀“铛铛”两下,挡住了她的匕首,然而威露却伸出触角勒住了他。
何秋生拔出“年轮”剑,将扑向自己的白色触手砍断在地上,又跳起一斩,粉色的光芒闪耀一瞬间,勒住荆小丰脖子的触手落下。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掐住了威露的脖子,将她摁在了墙上。
楚宁薇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哀恸,火红色瞳孔毫不畏惧地亮起,瞬间全身的温度上升到上千度。
楚宁薇全身的制服在身上燃烧。她从下巴开始往下,一片岩浆的通红。
“偿命吧,海妖。你杀错人了。”
威露已经原形毕露,绝美的白色水母在火焰中挣扎,无数白色触手缠绕楚宁薇想要勒住她做殊死的顽抗。然而楚宁薇已经愤懑之至的身体又何其滚烫,所有油滑的白色触手在触碰她的刹那间化为灰烬。
楚宁薇从没发现自己这样强大。
威露说:“你把我杀了,我便把在鹿城埋下的炸弹,全都引爆。”
“很遗憾,你曾经效忠过的老沧龙已经告诉我们你埋藏的地点了。还有,你的父母现在就在鹿城,他们想见你一面。”楚宁薇回答道。
威露的脸上忽然流露出焦急而胆怯的复杂感情:“他们在哪里?他们也来了吗?快,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到这里来!”
“正如你所愿,出于安全起见,我们拒绝了他们的要求,”楚宁薇遗憾地说,“也许此刻他们在某一处看得到你的角落,让他们静静地看着你陨落吧。”
伴随着两声巨响,楚宁薇贴着威露的身体射出两枚“凰”火炮。威露的嘴角开始淌下鲜血。她轻轻放开了威露,似是要宽恕她。可当然不是。就在水母形的威露用尽最后几根触手和气力后退几步的时候,楚宁薇轻轻地向她举起了手。
“凤”火炮发射,威露在炮火的轰鸣声中失去了最后一点尊严。白色的令人熟悉的水母皮肤从毛坯楼上缓缓落下,似大雪飘扬。
账,终于都算清了。楚宁薇想,郎彪,我应该没有让你失望。
但何秋生还有没有算清的账。
“夏花!夏花!”何秋生忽然疯也似的狂叫着,跳上了穷奇的背,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匆匆离去。
因为他想到了,结界。那天他的所见一定都是恕妲家族的结界术布下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将他留在夏花的家里,恕妲家族好在鹿城杀死郎彪为恕妲王子报仇。
只要不管看到的东西,打破它,他就胜利了。他对自己说。
何秋生这样想着,风雨忽然大了起来,吹袭在何秋生的脸颊。然而风中的骑士,却毅然决然。
‘
何秋生的世界是一片河水,此刻他又一次悬浮在伴随着泥土香气的河水中,周围似乎都是盘旋的气泡。
“小傻蛋,你在找我吗?”如此模糊的声音。何秋生似乎早就又回到了一年前的运河中,那时候,他们两不相欠。而他被夏花用尽全身力气抬举着,谁也拿不住他。
“花!你在哪儿?”
“小傻蛋,你在找我呀。我好高兴。”
“花。”
‘
何秋生破门而入,夏花一家正在客厅里看着足球赛,其乐融融。
落汤鸡的生子还是愣在了那里,蜿蜒卷发上残留的雨水还在拼命往下掉。夏花急急忙忙跑来为他披上衣服,还责怪道秋生你干什么呀这么着急,连身体都不要了。
“你是假的夏花。”
“你说什么?”
“你没有叫我小傻蛋。你是假的夏花。”何秋生坚决又有些愤怒地说。屋里安静得出奇,只有躲在电视里的解说员尴尬地解释着刚才红方球员的手球犯规为什么裁判没有判。
夏花像看一个神经病一样看着她。
“夏花!”何秋生狂吼一声,忽然抱住她的肩膀狠命地摇晃着,夏花父母站起来问是怎么回事。
“把夏花还给我,好么?”
这时,耳边传来成亦杰衰衰的声音。
“该动手了哥。”
何秋生这一刻猛地推开了夏花,脸上流下两行泪。“年轮”出鞘,何秋生双手握剑用尽浑身的力气劈在了夏花的头上。夏花的额头似乎坚如磐石,但紧接着,一条红色的河流从头顶流下。
“你?你居然要杀我?你这是怎么了,你醒醒啊!”夏花没有动,变化的只是表情。
何秋生闭上眼睛,一剑刺进了夏花的胸脯。此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又过了几秒,似乎地震了,砖瓦油漆纷纷落下,却有没有声音。夏花父母变成了雕塑紧接着无声地炸裂。只有夏花依旧惊讶地望着他,忽然嘴角和额头流下鲜血。而眼里,却溢出了晶莹的泪水。
这个世界坍塌了。
成亦杰面无表情,站在他的身后,看着这一切。
何秋生睁开眼睛,才看到真实的世界。
眼前依旧是夏花家的屋子,一样是阳光照进屋子里。但不同的是西餐桌上杂乱不堪,尘埃在赤色朝阳里乱舞。一具已经腐败恶臭的中年妇女的尸体躺在地上。
白骨都从她腐烂的肉里伸了出来。
何秋生反胃地直打恶心。
饭厅的另一半空间,全然被一堆紫色的肿瘤一样的东西占据了,从地面一直到天花板。那些东西似乎在颤动,似乎还在成长。它似乎整个就是一个生命,每一寸肌肤都光鲜亮丽,比人还光滑。
而所有肿瘤的中央,一个已经被肿瘤吸成皮包骨头的少女还挂在那里,肿瘤伸出的无数只吮吸的嘴牢牢地衔着她的腿和手,不断吸食着她的生命。
何秋生怒火中烧,三剑砍断了包绕夏花的那些奇异生物。面部已成骷髅的夏花落在了他的怀里。
她美丽的七色瞳不在了,只有两个黑色的窟窿,原本长而乌黑的秀发现在徒然只有一些发黄的发渣。
何秋生深深地跪下了,他再也忍不住了。
在崇德中学学生公寓的楼顶,他们明明只是第一次遇见,他却这样毅然决然地拔出属于他这样一个屠妖者的宝剑。将攻击的矛头指向他的同伴。
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那样接近死亡的时候,是在生他养他的运河里,夏花居然把他抬上了水面。让他知道他做的都是值得的。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夏花说出了他现在依旧记得的那句话。
“小傻蛋,我们两清了。”
他都还没有怪罪她,居然对他说那样绝情的话。
这不算什么,当夏花和他一起在体育馆顶听着《夜空中最亮的星》的时候,夏花居然流下了眼泪。到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眼泪。因为那一天他就被欺骗了,似乎是被永远的欺骗了。但是他心里那由爱组成的浓情可可泡芙,依旧完整地在烤箱中,其中的分量没有丝毫减少。
再后来,他也忘却了许多事。只记得最近刚发生过的。
那就是他变成东亚飞蝗的样子,已经丑陋得没了人样。在最爱的妹子面前谁会把自己变成那样?但是他变了,他用自己的铁头撞破了几道门才把这头早就该死的海妖从飞驰的列车里抱了出来。
还有陪她寻亲的时候,可爱的她听到人们纷纷帮助她给她提供线索的时候,激动得落泪的样子。那样子根本就没有一点点要吃你心脏的感觉,一点点都没有。如果告诉任何人,这样一个爱哭的、美丽的女孩居然是一只妖怪的话,是谁也不会相信的,而宁愿去爱她的吧。
而现在,他眼前的那个她,早已面目全非。活出了另一个扭曲生命的她连一双明亮的眼睛都没有权利保有。皮包骨头,早已没有了气息,提前离何秋生而去,告别了这个世界。
何秋生把头贴到了骷髅的脸上,忽然哭得像个骷髅一样,泪水掉在不成人形的夏花身上。
他懒得回想,只知道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哭了,眼泪浓到浑浊。
成亦杰站在瘫倒的何秋生后面,陪着他,帮他看着“年轮”。这些事过去以后,似乎一切都要结束了。窗口忽然传来了雨声。
不仅有雨声,还有门口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两位哥哥,我召唤了一阵雨来呢。”
泪眼迷茫的何秋生和成亦杰一同转过头,看到那个熟悉的小女孩:红色镂空连衣裙、白色舞蹈袜、小红鞋。她小小地站在那里,静静地凝望。
“你是……荆小颜?”成亦杰问道。
“从现在开始,我是荆小颜。我已经很久没有用这个名字了。”
“那,你之前的名字叫什么?”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喜欢,那个名字一点都不可爱。我叫澜雨·奥古斯汀。”
“你是澜雨之王?”何秋生有几分惊觉的感受,但是仔细思考发现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别看小颜年纪小,发育成妖的形态可都比别的妖怪早呢。不像恕妲爷爷,每天躲起来就是为了安心发育。小颜早就是一只大怪物啦。你就是帝灵哥哥吧,你们好像找了小颜好久。小颜今天来,是来结束战争的。晶墨家族的夏花姐姐是很可爱的人,看到她的离去,今天小颜不开心。”荆小颜僵硬的面孔中有些忧郁。
何秋生有些担忧,惊觉地握住了成亦杰手里的“年轮”。
没想到荆小颜却说:“哥哥不用担心,我不是来打仗的。”随后,荆小颜便深鞠躬:“木之帝灵,请接受澜雨之王的投降。”
“你,你为什么投降?”
“因为我想吃我姐姐,当我问她我能不能吃她的时候,我姐姐却心甘情愿地同意了。小颜觉得自己变成了坏人,澜雨之王是坏人,小颜不能成为坏人。”
何秋生愣着了,望了一眼成亦杰,看到他也在望着自己。
荆小颜又拿出了一样东西,正是何秋生异常熟悉的。
就是另一半的面具。
“这是小颜送给哥哥的礼物。”
何秋生走上去接过,拿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另一半,在两人都诧异的目光中将其合了起来。顿时一股强光射出。
奥古斯汀的身体好像被控制,双目血红,居然直挺挺地跪倒在了地上。
“澜雨之王奥古斯汀,听候海妖总领的调遣。”荆小颜说。也断然没有人敢相信,这样一个笑容甜美的小女孩,居然是在海里生生将一艘战舰拖下海水的奥古斯汀。
然而这时,何秋生做出了更令人诧异的举动。他居然拔出手枪,朝着面具开了两枪,面具被打得粉碎。
荆小颜目光里的血红消失了,惊异地望着他。
“所有的一切,不都是因为它么?我有权来结束这一切。”
“那,”荆小颜说,“如果哥哥没什么事的话,小颜就走了。”
“你要去哪里?”成亦杰问。
“去海里。小颜已经变不回好人了,小颜只能让自己不吃人的心脏,然后一点点,最后死在海里。”
“不能吃别的生物的心脏吗?”
“不能的,”荆小颜一次也没有回头,“它们的心里没有人类特有的幸福。只有吸食你们的幸福才能让我们生存。”
何秋生望着她的背影,脑中掠过无数种回答,却什么也没说,也没有阻拦。荆小颜走了,安静地走了。最终Boss就这样结束了,悄无声息。
‘
雨水没有停止,何秋生抱着夏花的枯骨站在屋檐下,分不清去路。
生当如夏花般绚烂。何秋生脑子里闪过这样一句话。
‘
“姐姐,如果有一天我要吃了你,你会拒绝我吗?”
“傻丫头,当然不会啦。我是你姐姐,你要吃就吃。”二十几岁的女孩开着玩笑,一边整理着家里茶几下层堆着的CD,没有注意到妹妹身体的变化。
“姐姐,我听到麦芽糖的声音了。”
卖麦芽糖的男人总是挑着一个扁担,手里拿着金属的锤头敲着,发出“叮叮叮”的声音。妹妹总是吵着要吃麦芽糖。
“跟你哥哥要点钱出去买吧。”
“好!”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进了哥哥房间。
小女孩走出了家门,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就算当时二十多岁的女孩脑海里闪过一个细思极恐的想法,她也不会多想,只会接着搓几下抹布,然后在茶几上抹起来。
哪里有麦芽糖的声音啊。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骗人,荆小希你是不是脑子坏了?
这位姐姐对自己满是嫌弃,摇了摇头。
当何秋生再一次在Spinning cafe告诉她关于魔王奥古斯汀的可怕故事让她忽然想起这些的时候,荆小希泪水淋落在妹妹的相片上。
或许她永远都走不出那种自责了,即使这根本不是她的错。无论以后的世界多么美好都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