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抱抱着夏花,长出翅膀的何秋生向前猛地冲撞而去,然而,在无数根钢管后他的巨翅被粉碎。他一头撞在驾驶室的门上,门没有开也没有破。昆虫的头部撞得稀烂。
何秋生的身体颤动了一下,他醒过来,庆幸所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深圳地铁黄贝岭站,依旧黑暗,依旧乌烟瘴气、破烂不堪,无数玻璃碎片、人体的残肢和撕碎的衣物分享着原本洁净的地面。已经变成人形的他却满是伤痕,但还是紧紧地护着怀里的女孩。
夏花没有醒过来,她只是昏迷了,但她的手臂紧紧地护在胸前,攥着何秋生给她的那部手机。
总算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总算安静下来了。也许救援的人员马上就会到达的,但是整列车的人还是被埋葬了。何秋生的力量和炸弹相比多么悬殊,他清楚。自己不可能拯救世界。
这个世界终于只剩他们两个了,他终于能静静地守着夏花,而不是再让夏花守着他。
何秋生艰难地站起来,想把夏花背在背上,但是失败了。
这时却听夏花说了句:“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么?”
“去哪?”
“梅州,也在广东。”
何秋生有些惊奇,但没有问为什么。而是说了这样一句。
“就算是太阳也陪你去了。”
地面上似是有车辆驶过,从顶上传来沉闷的隆隆声。
‘
面包车的轮胎在泥土里打转。开面包车的师傅皮肤黝黑,稀疏的白色板寸头好像白刺一样一根一根扎在头顶。
夏花望向车窗外,这里四处是绿绿的田地,春天焕发着生机。远处还能看到隐在空气后头的高楼大厦。
师傅嘴里的香烟一动一动,一口广东口音跟着烟一块吐出来:“就是这里吧。小伙子,你们看看是不是这里。”
“是这里吗?”何秋生转过去问夏花。
然而夏花却一脸茫然,在窗外望了好久,最后摇了摇头。
“还没到?要继续往前是吧。”师傅把烟屁股扔窗外,放下了手刹又发动汽车。
生子关切地望着夏花,她的眼睛还是那样会说话。她似乎有些失落,也许是记忆没有这么强烈。
“小姑娘是来寻亲的?”面包车师傅好奇问道。
“算是吧。”
“再往前就是我老家的老房子了。如果你也是住在那块的话,我可能认识你。”师傅偶尔会望一眼车内镜子里的后排乘客,“你爸爸姓什么?”
“姓夏,夏天的夏。”
“就我知道的,这个村夏家只有一家。我们家和这家不熟,但是这一家自从去年起就不在这住了。”
夏花的眼神有些空洞。这时她忽然兴奋起来,看到了一些农村的九十年代的不新不旧的房子,对着窗玻璃兴奋地喊道:“我记起来了,就是这里!”
车停了下来,何秋生和夏花开始四处打听。面包车师傅觉得夏花既然是老乡寻亲便也好意留了下来。
可是结果却颇有些让人失望。
啊,那家呀,去年就不在这住了,搬到县城里了。
一个在门外的水槽里洗菜的阿姨这样回答。
不过从下一个问到的人那里却有些收获了。
哇,你是老夏的女儿啊!老夏的女儿失踪好几年了。你知道么,你爸找你找得多苦。哎,老夏的女儿怎么可能这么漂亮?
那个男的朝围观的邻居嚷嚷了几句,回屋似乎是要拿什么东西。
不一会儿,男人走出来带着一张纸条:“这是老夏家的号码,现在不知道有没有换过。我只有这么多线索。下面是我的号码,小姑娘,要帮忙再来找我啊。”
望着眼前无数热心的人类,夏花热泪夺眶而出,一把抱住了提供线索的男人。
那男人有些慌了:“哎哎小姑娘呀,你是老夏的女儿。赶快去找他吧。”
临走时,夏花对着众人深鞠了一躬。
电话在面包车上接通了。一个男人接了电话。
“请问是,夏文博家吗?”夏花试探地问。
而令她没想到的是,对方一下就认出了她的声音。
“花花,是你?”
夏花两行泪又不听话地流下来。泪点低的女孩在这种情况下简直生不如死呢。
‘
“我校张海老师因为猥亵、威胁女学生,对某女学生造成严重影响,经校方决定,给予停职处分。”
成亦杰上完厕所,走向教室。明明已经到了上课的日子,何秋生却没有来。他有些好奇自己这个哥哥有多少有趣的事要去做。
依旧陌生的校园里,陌生的面孔来去的身影,好像一个梦,很长很长一个梦。可他看到他的教室门口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叶芷怡伸长了脖子在教室里搜寻着什么。
“学妹,又是找何秋生吗?”一个猥琐男似乎是一直在关注她,连她上一次是来找何秋生的都记得。成亦杰心里就在摇头,觉得这种天天念叨着三年血赚死刑不亏的人,还是别在这里勾搭妹子了。
不过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吗?并没有吧。
“不是哦,我找成亦杰学长。”叶芷怡拿着素描画本,坚定地说。
听到自己的名字,成亦杰赶紧在拐角躲了起来。他听到猥琐的男生在交代她成亦杰不在,可能是去上厕所了云云。
但是明明有一连串的脚步声靠近。而且在离成亦杰躲的拐角只有一只手臂的距离时,她停了下来。
“学长为什么要躲着我呢?是不是我哪里让学长讨厌了呢?”
“怎么会?”成亦杰再也忍不住,从拐角出现。但是当他与叶芷怡四目相对时,又顿住了。
看到成亦杰,叶芷怡没有丝毫的紧张。她开门见山地翻开了素描画本,想要给他分享她的画。
“啊,我看过了,那张我的画像。很像我,谢谢。”
“谢什么?我不喜欢那么客气的学长。”叶芷怡说着,透明的指甲油诉说着初始的爱恋。她把画本翻到了封底,“那学长,应该没有见过这幅吧。”
出现在成亦杰眼前的封底上的素描画像,不是他成亦杰,而是猛兽形态的穷奇张牙舞爪在灰暗的苍穹中,拎着矮胖的老师腾飞着。
“学长说过,你的宠物就是我的宠物。我好喜欢它,可以让我近距离看看它的样子吗?”
成亦杰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圆场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等等我就让它自己来找你。”告别了叶芷怡,成亦杰发觉空气都散发着香甜的味道。
这种香甜不是简简单单的香甜,是那种翻江倒海的、可以把黑暗跟邪恶一并撕碎的香甜。
‘
在一栋三十几层的居民楼里,夏花敲开了她差点就一世再也不谋面的父母的家。对现在的她来说,这里并不完全算是家了。
“我知道,我还是海妖,但是我想回去看一看。”
她曾经这样告诉诧异着的何秋生。
开门的是一位头顶有些许银丝的中年妇女。在看到夏花面孔的一刹那,泪腺就决堤了,抱着夏花狠狠哭。这时候,纵使女儿身上有任何与海妖有关的痕迹也应当忽略。
女人请他们进来,似乎无视何秋生,继续细细打量着夏花全身。
听到哭声的男主人也赶了过来。男主人怀里抱着一个啼哭的婴儿,或许是经不住女儿失踪的打击,重新生育了一个孩子。何秋生目睹了一场旧亲相认的感人画面。
“花花呀,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年我和你爸有多想你啊。”
“妈妈,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你回来就好了。我和你爸爸再也不担心了。”
男主人镇定一些,拉着婴儿的小手逗他道:姐姐回来了。
却也是感慨地老泪纵横。
婴儿澄澈的眼睛望着姐姐,忽然就停止了哭泣,露出了纯净的笑容。那样的笑容绽放开来,整个世界的邪恶都随之颠倒吧。
然而这时候,警惕的父母即使遇到了确定是自己女儿的“人”,也还是问了这样让何秋生匪夷所思的问题。
“花花,他们都说,你已经是一只海妖了。还有人说亲眼看到过你从人变成海妖。这到底,是真的假的呀?”
“妈,夏花从不骗人,就算是变成了妖怪也不会骗人。我告诉你真相,我就是海妖。”
夏花的父母面面相觑,但仅在短短一秒以后,夏花妈妈还是温柔起来:“你放心,花花。你就是变成了鬼,这里也是你的家。”
寡言少语的爸爸夏文博也说:“你随时都可以回来。”
一段情绪过后,夏花的父母才开始注意到有何秋生的存在,便问夏花后面这位是谁。
“我,是夏花的朋友。”何秋生说。
“那,你也是海妖吗?”夏文博显然警觉起来。对自己的女儿不会心存戒备,但对外人就难免了。
“夏花不会说谎。夏花来告诉爸爸。他是屠灵。”
父母应该是知道屠灵的,就算不知道屠灵究竟能干什么,也是知道他是除妖的重要力量。
“屠灵不是屠杀海妖的么?”
“没错。”何秋生一时语塞,他担心夏花的爸妈这个时候会把他轰出去。不过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个,是当他被轰出去的以后夏花突然产生食欲,取食了她父母的心脏,那后果不堪设想。
到那时,他抗海小组的位子也就见马克思了。
然而,事情又一次出乎他的意料。夏花的妈妈居然跪倒在他的身前,对地磕了三个响头:“我知道是你逮捕的我家夏花,带她来见我们的。屠灵同志啊,请一定一定要宽恕我女儿。到时如果判刑,给她判轻点的啊。她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妈!你先起来。”
“阿姨,您起来吧。”
泪眼婆娑的夏花妈妈被扶了起来,别说夏花了,何秋生心里都不是滋味。
可怜天下父母心呐。一个家庭因此支离破碎,却又紧紧地团结在一起。
“妈,他不久前刚在车站救了我。他是个好人,他不是我的敌人。”
“啊哈哈,”夏花妈妈尴尬地笑了笑,“你看看我真是老糊涂了。都说了这是我们花花的朋友了,我还这么见外。”
除了襁褓里的婴儿,夏花家里的四个人关系显得很微妙。
“那,你们坐,我去给你们弄些吃的。”
“妈你少弄点就好了,”夏花说,“我现在已经不吃这些了。”
吊扇的影子一下一下地划过夏花的头顶,傍晚的幽凉游离,这间屋子里人人围着八仙桌坐着,似乎都想打开一个话题。
当然没有人打开话题,只有电视机不辞劳苦地发表着自己的观点。
“我们来关注昨天深圳地铁发生的爆炸事件的最新进展。目前死亡人数已上升至285人,受伤526人,还有更多失踪者没有找到他们的线索。”
夏文博望了一眼这个男孩,心里还在思考他是怎么把自己女儿从那里救出来的。唯一想到的答案是,他是屠灵,屠灵应该有不为人知的力量吧。
这时,夏花突然说:“我今天想留下来住。”
“当然可以。”夏文博拿出一袋瓜子倒在夏花和何秋生面前,自己也磕了一颗。
夏花拿起瓜子端详起来,似乎是在好奇它的存在。可她分明是知道这叫瓜子的,却已经全然忘记怎么吃了。
何秋生望了一眼夏花,有些诧异又夹杂着理解:“那么出于安全起见,叔叔阿姨,请允许我今天也留下来,打地铺在夏花的房间。”
厨房的夏花妈妈向这边望了一眼,没有说话。
他们多想恢复从前那样欢声笑语,可惜那样的世界似乎已经很遥远了。
‘
窗外星星点点落起了雨,成亦杰知道,时间差不多了。
约定好的时间,就算是下雨了也不能改变。
整个操场被雨覆盖了,足球场是辽阔的水汪汪的绿色,在它靠近司令台的一端,站着一个女孩,她像是刚洗好头,这一次没有扎发。
雨是一下子大起来的,女孩举起手边的伞撑开来,是一个西瓜切开的模样。红红的果肉中间均匀地散布着黑籽。
一头牛首紫毛的巨兽扑扇着翅膀降落在操场中央,即便是下着雨,它也能卷起一层层气浪,气浪将雨水向女孩推来。
女孩连忙把伞尖朝前挡住一排排打过来的雨水。
应该不会有人看见的吧。就算是有人看见,那就让他们看吧。
无论是巨兽还是女孩都在想这个问题。
想着想着,女孩忽然不顾足球场地上的水洼,用伞顶着风浪向巨兽狂奔过去。这就像是见机场下来的异地恋爱人一样,一百米的距离跑出了异地一年的艰辛。
女孩奔跑过去,丢弃了雨伞,渺小的身体贴在了巨兽身上,显得更渺小了。
所有的风吹雨淋袭击在她的身上,她闭着眼睛承受着这一切,头发被雨水冲刷成各种形状。但是她是安全的。
有时候,野兽比王子更美好。
“你叫什么名字?”
穷奇没有说话。
女孩依旧抱着巨兽的后肢:“你不说,我就给你起一个。你是学长的宠物,就叫‘学弟’吧!”
穷奇向天嘶吼一声,这一刻,地动山摇。
“‘学弟’,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要替我保密。我喜欢成亦杰学长,超超超喜欢。但是我不敢开口。现在,让我把你当成他吧。”
她这样说着,在穷奇发达的后肢上亲吻了一下。
她能感觉到巨兽的身体颤动了一下,但是她以为那只是雨里的寒战,没有太在意。但是穷奇知道,这个寒战比刚才的长啸更加来的有力。
“好啦,赶快走了。在雨里要着凉的。”叶芷怡说着,转过身去,“你飞走吧,我转过去了,我不会偷看你飞到哪里的。”
‘
地上有点冷,何秋生打了个喷嚏,翻来覆去睡不着。夏花的均匀的呼吸有着细微的声音,停留在房间里。窗帘留了一个角,这一夜的月光很澄澈。
“小傻蛋,从没有这样过吧?”还是夏花先开了口。
“你指什么?”
“我说的是,我和你,睡在一个房间里。”
“从没有过。”
“你想么?”
“朝思暮想。”
“如果我是人类的话,我们可以结婚,大可以天天如此。”
“对。但是如果你是人类的话,你不会来崇德,我就不会遇到你了。”
何秋生望着地铺边摆在一起的自己和夏花的拖鞋发呆,想着夏花这时候在看着什么发呆呢?
“明天我就会回鹿城了。”
“我明白,我会回到恕妲王那边去。”
“去那边做什么?”何秋生紧张起来,“他们想害你啊。”
“小傻蛋,只有我妹妹想要害我。恕妲王不会的,你别忘了,我是王后啊。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你别往火坑里钻。”
“小傻蛋,我们总要各奔东西的。我们是各自的主人。”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真的各奔东西。这也许是最好的结果。”
“最坏的结果是你死,或者我亡。”她说。
诡异的大风忽然踢开了虚掩着的窗帘,黑色的遮光帘翩翩起舞。
“对,这辈子就这样吧。我不想继续抗争了。”
“没事,我们还有来世。我们来世再做恋人。”
说着,长长的白色触手伸向地面,挽起何秋生的脖子将他抬了起来。夏花将嘴唇凑了过去,轻轻地吻在何秋生的额头上。
何秋生望着夏花,调侃地说:“那,我的心,还在你肚子里呢。你什么时候吐出来还我呢?”
夏花俯下头去,在何秋生的胸膛中央亲吻了一口:“不会再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