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28年,初冬。
雪花凋零着,今日数万人从寿春走了出来,披麻戴孝在漫天的飞雪中殒没。八位武官抬着埋葬熊犹的红色黑色相间的棺椁,队伍奏着音乐开往郊外。这位可怜的君王只坐了两个月的宝座,就被以这副模样赶下了台。
对于那天发生的事,尚年幼的熊启还是有些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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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着首饰的年迈的女人坐在门边望着雷雨交加的天空,沉默不语。
似乎是她儿子的男人站着,吟了一首诗,问母亲:“冬雷,这可是吉兆?”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年迈的母亲,也就是大楚巫缓缓站了起来,也没有说话,向屋里挪去。
大楚巫通常从自然现象来占卜吉凶,而这次母亲不说话,着实让他也吃了一惊。
“诶?”男人疑惑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这一刻他居然都忘记了搀扶母亲。
一道惊雷又一次霹雳响起,紧跟着闪电映射在他身后的夜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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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的清晨却有雷雨降临,这确实是难得的景象。整座寿春城都还在沉睡中,便被雨水包裹了一层纱。小小的熊启拉开被褥坐了起来。现在只有冬季的一些细微的晨光,就算在屋里也只好依稀辨出启的童颜。
这是故土,他告诉自己。从小生在秦国的他生活在秦楚友好的暖阳中。虽然年幼的他对“故土”这个词都极为模糊,但是母亲几乎每逢月圆之夜都会拉着他的小手去祠堂月祭,告诉他,你是楚国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忘记。
这是他第二次跟随仕于秦国的楚王室亲属回国。作为王子,从去年开始他就被禁止回国了。可是一个生在异国的王子,如何能忍受得住永久的分别之苦?就在三天前,他悄悄躲进了一名归国公主的轿中,溜出了秦国。
他记得他一年前来这里的时候告诉过妈妈,祖国的叔叔阿姨们长得比秦国人好看,穿衣服也有品味。妈妈还惊叹着孩子居然会说这么成熟的话。
这一次他回去的话,他会告诉妈妈,潮湿。祖国是个潮湿的地方,就算不热也会出一身汗。
除去雨水打在石板路上的斑驳韵律,他似乎是听到了一些额外的响动。
他注意着窗外的庭院。自从犹哥哥当上了楚王以后,负刍哥哥就住进了比较远的宫里,但是他确定奇怪的声音是从那里传过来的。
突然,门被一把推开。熊启吓得向后坐了坐。
“哈哈哈!熊启,你还是一样胆小。”斗笠下一个细小的身影。十四岁的项椿蔑视地望着他。
“原来是你。”
启当然认得他,项椿是项家一支旁系的子孙,启待在楚国的这些天都是他陪着启一起在太傅那边一起念早书。
“一起出去玩吗?我知道虽然现在很早,但是我刚刚在窗外看到了,你已经醒了。”
“你偷看我?”
“我,我只是顺路经过,没想到你开着窗。你就不怕坏人进来把你杀了吗?”
“你这乌鸦嘴,”熊启说着白了他一眼,环顾四周,“所以我们今天,玩什么?”
“昨天那个庭院里,我又找到了好玩的东西。跟我来。”项椿兴致勃勃地跳出了门槛。
然而,就在启戴着更加精美一些的斗笠跟着项椿一起穿过一座又一座宫廷大院的时候,忽然走过一队拿刀的人。只有为首的一个戴着雨具,紧随其后的几人任凭雨水渗透衣衫,依然低着头步履匆匆,向着犹哥哥的寝宫去了。
准确来说,这些人虽然拿着刀,但却绝不是武官的装扮。他们文质彬彬,却没有华美靓丽,大致与文学侍从的服装类似。
当然更令人诧异的是,那些人,竟然是从负刍哥哥住的宫殿走出来的。熊启没有多少疑虑,仅仅是往他住的屋里望了一眼,便差点叫出声来。
屋里除了仅有的一些来自外界的微光,昏暗至极。一个下人衣着简朴躺在地上,脖子的地方被开了口,地上有些擦拭留下的血迹。
而一边的暗处,则隐约能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刚刚将一个精致的花瓶小心翼翼地摆在木架上,用布巾抹去上面残留的血迹。
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负刍哥哥天天带在身边的门客康乙。
熊启的脸僵硬在那里。
因为他认得那花瓶,那是他们楚国王室,也就是熊家的传家法器。这个法器能做什么,从来没有父王或者兄长愿意告诉他这个出生在秦国的王子。
所以,现在他看到的,也不能代表什么。他甚至不知道康乙想要干什么。但是这与他无关,打来打去是大人们的事情,他一点也不感兴趣。况且,负刍哥哥家经常会虐待下人,致死也是时常的事,不必大惊小怪。
熊启轻叹一声,听到远处项椿的呼唤,便按下斗笠,加紧步伐离开了这里。
接着就是他听说王兄遭刺杀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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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刍王爷,真的要这么做么?”
“你只要照我说的做就行了。”身着红色长衣乌黑长发披散的负刍如一头沉睡的金凤侧身倚在几案旁,拿起手中酒觚。
“这……王爷,他怎么说都是大君啊。要是我失败了,那可就是死罪了。”
“你是我最欣赏的门客,如果连一件小事都不能替我熊某办成的话,即刻,你一家老小的性命可就我说了算了。”负刍说着便饮酒。
康乙忽然一身瘫软,只得跪倒在地上,苦苦哀求:“王爷息怒啊,我是在为我大楚的江山着想啊,王爷想,这样会乱朝野,频繁易主恐怕只会让他国乘乱而入呀!”
“所以你到底是杀他,还是杀你的妻儿?”负刍一把将青铜酒觚摔在地上,酒溅射了一地。他把“杀”字刻意说得很重。
“杀……他。”康乙磕头停止了,他的额头静静地贴在地面上,说。
负刍怪笑起来,却又旋即变成了颇为怜悯的模样:“康乙,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件法器,能保证助你获胜。”
康乙满脸惊惧地抬起头。
“就是,这一件。”负刍从里屋拿出了一个蓝色的漆瓶,“这件宝贝是我大楚王室的传家法器。只要用人的血灌满它,然后滴五滴在地面上,便能获得七个你的分身。他们只听从你的命令,不会思考。记住,一次只能产生七个。”
康乙伏在地面上,一点点向后挪去。负刍却跟上来,踩住了他的手:“拿着,今日我负刍将它赐予你。等到你助我当上楚国大君之位时,你便是新的令尹。”
康乙心中还是没有平静下来。他匆匆告退了负刍住的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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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半个时辰以后,康乙出现在楚王犹的寝宫中。熊犹怀抱妃子正在享用早餐,康乙便提出要与大君共饮一杯。这楚王犹是康乙的老友了。康乙自幼就在楚王宫,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好比熊启和项椿一样。
“不谷可算是孤家寡人了,坐上君位后极少有人愿意来陪不谷。今日,老友倒有闲情雅致啊?”
“那是自然的,不管怎么说,大君还是我的发小。我眼里的大君,既是一国之君,也是最好的朋友。”
“康乙才华横溢,日后若是从不谷兄长的门下出山了,不谷一定会第一时间重用你。”
“大君说笑了,”康乙谦虚,但话中也藏着暗示,“如今大楚虽郢都被破,但元气尚存。若是能任人唯贤,一定能实现复兴的局面。”
楚王大笑几声:“康乙,不谷听说你文采斐然,不如给不谷现场作诗一首如何?”
“每次来都是吟诗作赋,想必大君也想尝尝鲜了。今日康乙愿为大王舞剑。”
楚王甚是欣喜,便满口答应。
康乙拔剑而舞,宫殿两旁的刀侍卫神情紧张,眉头聚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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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初霁,太后步履缓慢地走出寝宫,似乎是有人知道她要出门,一名持刀的文官早已在殿外等候。
“你是,负刍的门客?”太后俯身问道。
“在下康乙,正是。”
“找我有什么事?”
“大君有令,今日早晨有秘密会议,所有人不可离开寝宫。我在此看守。请太后谅解。”
太后有些恼怒,问持刀文官可有命令的文书时,拿上来却让她瞠目结舌。这件竹简上,发布命令者一处赫然写着熊负刍的名字。
太后似乎明白了什么,低头不语,默默关上了寝宫的门。当然,这就好解释了,为什么下令以后守在她门前的是负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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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大夫和令尹的官邸也遭遇了同样的情况。当然,更少不了李园的官邸。
王宫里,左右侍卫正欲上前阻挡一步步向熊犹逼近的康乙,谁料暗中闪出另两个康乙,暗中偷袭了左右侍卫。
熊犹情急之下欲拔出随身佩剑,不料剑太长,在拔剑的过程中,康乙的利刃已经刺穿了他的胸膛。
闪电再次在宫殿外的空中降临。从那一刻起,风雨飘摇的大楚再次易主。当大臣们都在议论是谁刺杀的大君时,依旧戴着斗笠的熊启依旧对政治博弈无感,却已心知肚明,谁是下一任君王。或者说,他把这件事直接理解为一个哥哥篡了另一个哥哥的王位。他也同样知道,楚国离它的灭亡又近了一天。
暴风雨结束了,七个康乙在负刍面前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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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当熊启再次戴着斗笠回到这间寝宫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成年的男子了。他束发于髻,眉目清秀。
楚国留给他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他只是依旧知道,这里的人很喜欢穿着打扮,这里很潮湿松软,常常阴雨连绵。
熊启离开这里便去了李家祠堂。李园是多年前楚哀王熊犹哥哥最亲信的大臣,也是亲戚,李家是在负刍当上楚王以后被满门抄斩的。
启在祠堂深深跪下,为诛九族的李园低下头以示歉意。渴望太平的心正试着与鲜血淋漓的刀把抗争。
当然,他跪完这里就又要回到属于他的地方去了。刚出堂门,便撞见了康乙,仅过去不到十年,此时的他已两鬓斑白。
康乙面容憔悴,怀里揣着一个幽蓝色的花瓶。
楚国的传家法器,安香瓶。
康乙轻声哀叹说:“楚国已经没有几年了,这个瓶子大君一直看得很重,他将它赐予我。但我到底还是大楚的人,可能会留在寿春到最后一刻。可是你在秦国可以管好它。只要不起兵造反,就能保住传家法器,也能保住性命。”
昌平君熊启,换上了秦人的仕服,行装里带着安香瓶,单骑往秦国哒哒而去。也许天下人皆看错了他,一个在秦国为官的楚国公子。不能说他是一只走狗,更准确地说只是楚国衰亡的一个写照。
可就在他回到秦国以后,便有快马送来了国都被破的消息。
负刍哥哥被俘,受尽侮辱。
昌平君其实早已料到大势已去,却不愿这样甘心看着八百年的基业从此被一群虎狼强盗给掠夺。郢都的沦陷是教训,无数音乐和诗经典籍被无知的秦人焚毁。可是他们的国家依然在一天天衰亡,他没有任何保护这些美好梦想的能力。
如今他们依然没能守住仅有的弹丸之地,都城寿春宣告破灭。
他用了很长的岁月来思考。爱好和平的昌平君,却最终自立为王,欲与秦国顽抗到底。
“大君,真的要抵抗么?”
熊启望着脚下俯倒的众臣,叹了口气。所有的大臣都在劝降。
“投降才能留住更多楚国子民的性命,这样更妥当不是么?”
“如果大君担心被秦人囚禁或灭口的话,只管逃跑就好。”
熊启沉默了很久,说:“为什么秦人从不会有逃跑这样的想法?”
全场静默了。许久才有大臣回答:“兴许是我们想要保全的东西太多了,最终落得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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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23年,熊启在一片燃烧的城池中瘫倒下来,倚靠在千疮百孔的楚国战旗上。
无数身着黑色战袍的秦兵爬上梯子,一跃跳上城墙。
“帮我个忙,”熊启拿出怀里的安香瓶对拿刀指着他的秦兵说,“如果可以的话,把这个,跟我葬在一起。”
他想一战夺回八百里江山,可就是无法战胜。他已经不可能胜利了。
可他真的不甘心啊。所有对错在顷刻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