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湘到现在都耿耿于怀,又觉得很对不住朋友。少良反倒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对不住的,就算没上玉龙雪山,在丽江五星级酒店还住了好几个晚上哪,又是高尔夫,又是民族风情演出的,那不是享受,难道不要钱的?就为了一个少聪没干满三个月的报摊,这样还不算还人情,那要怎么样才算呢?少良说:“连我爸妈我还没安排过呢。”小湘回他一句:“下次你直接安排你全家好了,别来烦我。”就为这事,两个人小半个月没有说话。
现在旧事重提,两个人还是说不到一块儿去。可是少良转弯转得快:“以前的事情,老说干吗呢?咱们还是商量眼前这事。好,就算咱们欠她一个人情没有还清吧,这不是挺好,你再找她一次,办成了咱好好谢她一次,不就把以前欠的还回来了吗?”
小湘冷着脸说:“要商量你另找人商量去,我这商量不来,我没有这个能力兜揽这些事。前天小张还说呢,这次他们局领导可说了,就以考试成绩为准,完全公平公正,所以才在报纸上公开登公告。要录取的时候,还要邀请媒体监督。我看这倒好,少聪既然能考上大专的文凭,他也应该能考上这个。去考这个的有几个能考上大专文凭的?他认真要考,考上了那是他的本事,考不上那也没办法。”
少良有点着急:“你怎么这样呢?这种考试你还不知道,不就是拼谁能找人吗?”
小湘说:“那也未必,你别一说我们机关就是这套话,好像你多懂似的。你不相信公正公开,你找人去,我是没有不公正公开的本事。”
少良想了想,说:“你没有,咱爸有啊。好老婆,你就替我求求爸,他上次还说过,市容局的局长和他以前还是一个单位的,咱爸开个口,这么点小事人家怎么也得给个面子。要不,你不好意思说,我自己去说,行不行?只要你在旁边帮帮腔就行。”
小湘本来在书柜里到处找书,不想和他多说这事,一听少良要自己找爸爸开口去,又是气又是急:“你别一有事就咱爸咱爸的,叫得亲。那是我爸,我欠你的,我爸可不欠,你别尽指使着我爸去给你干这干那的。他都退居二线的人啦,求人是那么好求的啊?你真不懂事啊假不懂事儿啊!”
少良心里也开始发堵,心想:“我都低声下气地求了半个晚上了,该说的好话说尽了,你还这么着。”少良就说:“谁指使你爸了,都说了是求,还要怎么样?我也没说一定要办成,给办了,办不成,那我们家也领情。就求你、求你爸给说这么一句话,看你这样儿。行了,我也不劳动你了。你们家多金贵啊,谁敢指使你什么?以后你也别说你给我们家怎么怎么了,每次都这样,求你办一点儿事,要看你多少脸色,还没完没了的,什么时候想起来就夹枪带棒地说一通。这些年,我也听够了,以后不求你还不成吗?”说完了,少良有点恼羞成怒,想了想又接了一句,“谁还没求着谁的时候呢。”
小湘本来没有真生气,一听这话,也气了:“杜少良,你这是有良心的话?我帮你们家那些破事儿,我还帮出不是来了。我给你什么脸色了,我又说你什么了,我说的是不是事实?永远都是这种小农意识,讲不出理来就胡搅蛮缠。你们家人全这样。”
少良发了狠:“我小农意识,你还小市民呢。动不动就说别人农民。我就农民怎么了,没农民你吃什么?我不讲理,我不讲理你们家人这些人拿我不当人看我也忍了,我为什么?我还不是为了我们俩平心静气过日子。认真不讲理,谁不会吵架?谁不会给人白眼看?谁又比谁高贵多少?我们家人再什么样,我爸我妈也始终敬着你,到了家里看你的脸色,你们家对我什么样儿?谁都有自尊,你以为我过得不痛苦?”
小湘的眼泪都涌了出来,她指着少良:“你别动不动扯那么远,谁亏待过你了?你做人得有良心。你有事儿了,就知道找我,找我们家,办成了没功劳,办不成还落埋怨,是谁不讲理?不过是帮不了你弟弟的忙,你就扯出这么多话来了。好啊,你既然是这种想法,怎么不早说?你早说,也没有谁非逼着你和我过呀?你用不着这么痛苦,离了我们家,你自然过你的好日子去。”
少良一听话说到这份儿上了,索性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你想要怎么样?不用找这种借口,离了我自然你的日子更好。你们家不都这么说吗?你是千金小姐,我是配不上你的。我怎么拦得住你,谁离了谁不能过?”
小湘一听这话,心里凉了半截。自己这几年在娘家始终维护着少良,有点什么事能担的不能担的都替他担了,反倒落了这样的话,小湘想想寒心,觉得自己太不值了。
小湘赌气说:“是啊,谁离了谁不能过呢?这话可是你说的。这几年,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痛苦吗,谁不痛苦呀?我觉得我真是有病,好的不拣,千挑万选选你这么个不懂人事儿的,连累着我爸我妈还操不完的心。我早听了我爸我妈的话,我用得着受那些罪吗?我也不至于有今天这下场。”说着说着,小湘的眼泪就下来了。
少良在气头上,他狠狠地说:“这才叫真心话,早说出来我又何必上赶着你?我也不能强扭着你跟我受罪,我怎么敢?是啊,有多少好的呢,你怎么不去选?现在去选也还来得及,如今不知道多省心。你选好了,我拔脚走我的,绝不拖累你。”
小湘看着少良,气得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才说了一句:“好,好,有本事你现在就走,你走,你走。”
话赶着话,少良也冷笑:“这是你叫我走,别说我不管你。”说完,少良开门就出去了。小湘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
5
外面的冷风一吹,少良头脑清醒了不少,想想刚才说过的话,自己也有几分后悔。可想想小湘的那些话,少良又忍不住生气。这会儿回去也不是,不回去也不是,他在小区里转了转,想等小湘睡了再溜回去。可巧姐夫梁文年打了电话来,说有几个校友从外地过来,让少良一起去酒吧聚聚。以前少良不大去参加这种聚会,自从去干了销售,就免不了和同学联络联络感情,出去应酬的时间也多了起来。但少良还是喜欢待在家里看看书、上上网,现在横竖也没有地方可去,少良就说有空,一会儿就到。
原来,梁文年本科和少良研究生是一个学校的,少良和小湘结婚以后,两个人偶然说起才知道原来两个人是校友。梁文年比少良大六岁,两个人同是殷家的女婿,严格算起来,两人又都是农村出来的,自然共同语言就比较多。小潇比小湘更霸道,梁文年的日子比少良难过不少。家里头的很多事,跟同事谈不着,跟朋友又扯不清,只有他们两个人彼此知道对方的事,有时候还面临着相同的问题,所以两个人虽然是连襟,倒感情比亲兄弟还好,几乎无话不谈。
也正因为这样,梁文年常常把他跟小潇这些年的磕磕绊绊当教科书说给少良听,很多事情梁文年跟小潇已经吵过一次,既积累了战斗经验,还有心得体会,少良从中吸取了不少经验教训,也因此少吵了很多架。和小潇结婚十年,梁文年看似从没占过上风,可他非常得意地跟少良说,女人么,就是吃软不吃硬。你想叫她顺着你的意思来,少不得让她挣足了面子。男人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让让女人,天下就安定团结了,男人就能想干吗就干吗,这就是男人的聪明处了。少良经常说他死要面子,不肯承认自己窝囊就罢了,梁文年说,反正这些年想给家里的钱都给了,想给家里办的事情都办了,不就说两句软话么,这不能叫窝囊,这叫不跟女人一般见识。少良就说梁文年死鸭子嘴硬,怕老婆还不认。谁知道梁文年说男人怕老婆根本就不是丢人的事儿,怕就怕,有什么不敢认的?怕说明爱,爱才会怕。两个人凑在一起,就怕老婆还是不怕老婆的话题都能掰扯上一个晚上。
梁文年家的事儿只比少良家多,绝不会比少良家少。小潇只要占住了理,就能把梁文年骂个狗血喷头。这么多年,梁文年一直想把乡下老家的爸妈接到城里来住上一段时间,不过他从来就没得逞过。小潇生孩子的时候,他爸妈说来帮小潇带孩子,小潇拒绝了,理由是家里房子太小。后来每年过年老人家都想来,但小潇总能找出这样那样的理由,老人家就一直没有来过。梁文年也发过狠跟小潇吵架,可结果也没有说服小潇。他给父母争取到的最大福利就是每年按时寄一大笔钱回去,又另给了钱盖了新房子,给两个弟弟娶媳妇,打发妹妹出了嫁。后来梁文年也想开了,即使把父母接到城里来,也不一定就能享福,一来父母在城里过不惯,在农村过惯了的老人来了城里没准儿还嫌闷。再有,儿子也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他出了钱,两个弟弟出点力,父母也不会受什么委屈,好过到这边来给带着孩子受累,还要看小潇的脸色,后来他也就不坚持了。
几个校友在一起侃大山,梁文年看少良情绪不高,就知道肯定是他们两口子吵架了。两个人将校友安置到一间安静的茶室聊天。这间茶室离少良家不远,以前他们俩也经常来这里聊聊。少良第一次来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当初还是沈大昌带着他过来的,少良才知道背街小巷里还有这么一个好地方,后来没事就经常来这里坐坐。沈大昌也有事没事经常来,不过沈大昌是醉翁之意不在喝茶,也不是图清静,他是冲着老板娘来的。
茶室的老板娘叫筱玉茭,是附近大学里的老师,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已经离过两次婚。筱玉茭长着一双桃花眼,看谁都水汪汪的,脉脉含情。如果她不说,谁也猜不出她是大学老师,看上去倒像是普里斯旺演艺世界里的红演员。可筱玉茭把自己大学老师的身份很当一回事儿,也努力把自己朝着知识女性的方向打扮。可即便戴上一副平光眼镜,筱玉茭看上去也还是像一个卖唱的,而且,筱玉茭的歌唱得也的确不错。
后来,梁文年和筱玉茭混熟了,两个人攀上了同乡。筱玉茭当年上的是当地三流学校的自费大专,毕业以后没有什么门路,找不到好工作,就跟几个胆子大的同学一起去了海南。那时候海南刚开始发展,机会很多。筱玉茭在几个公司混了混,干来干去都是电话接线员和前台,钱没赚到多少,罪可没少受。说起来奋斗两个字很容易,实际上奋斗成功的人又能有几个呢?
筱玉茭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心思也活络,一来二去的,她就跑到了当地的夜总会工作。用她现在的话说,她和夜总会的老板娘是好朋友,没事去坐坐,如此而已。她在夜总会认识了自己的第一个老公,认识三个月就结婚,结婚一年就离婚,离婚的时候分到了一大笔财产。她就带着这些钱开了一个酒吧,在酒吧又认识了第二个老公,第二个老公戴宾是高校的副教授,当时刚离过婚,被朋友拖着去泡吧,就被筱玉茭的那双眼睛给迷上了。筱玉茭跟着戴宾回了内地。戴宾虽然是副教授,可是人面广,手里项目也多。后来在戴宾的帮助下,筱玉茭考上了研究生,一毕业就去了学校的图书馆。就这么着,筱玉茭就从公司前台、夜总会老板娘的好朋友变成了大学老师,走进了知识女性的行列里。
和戴宾离婚不到一年,筱玉茭就开了这间茶室,她觉得自己是个文化人,就该干文化人的事儿。酒吧么,是俗人去的地方。她的茶室也弄得很有文化品位,名字也有意思,叫“一茶一世界”,这是从“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里学来的词儿。几次结婚离婚,筱玉茭觉得自己命不好,有点信上了佛。
沈大昌这阵子心思在筱玉茭的身上,有点魂不守舍的感觉。少良和梁文年说,筱玉茭这名字怎么听都像花名,这女人太复杂。沈大昌也三十好几了,到现在还没成家,能入他法眼的女人也没有几个,怎么就看上这个离婚的女人了呢?沈大昌说他们两个庸俗,女人不是这么看的,筱玉茭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少良嘻嘻哈哈地说,这样的女人是好,只是不宜娶回家,当个红颜知己什么的还不错。
梁文年嘴有点损,他说有些优质的女人天生就是二奶相,老板娘不像那个很有名的演员吗?就说了一个女演员的名字。大家一想果然不错,那个女演员很红,只不过一出道不是演丫头,便是演小老婆,好容易上了个宫廷戏,还是个奸妃,戏份不少,可总捞不着演正房。这么一说,大家就哄笑起来。梁文年又说,女人本来分很多种,你把适合做情人的当老婆娶回去了,小心消化不了。
后来,筱玉茭知道他们这几个男人胡说八道,倒也不生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好歹你们还知道什么是优质的,那要这么着,你就拿我当红颜知己吧,有空多来坐坐。”弄得梁文年也有点讪讪的不好意思。
少良和梁文年面对面坐着喝茶,少良就把跟小湘吵架的事儿说了一遍,梁文年第一反应就是:“你也太傻了,你得懂说话的艺术,尤其是对老婆。”
少良说:“你那艺术说白了不就是睁眼说瞎话吗,能瞒就瞒,能哄就哄。可总有瞒不过去的时候,到时候结局就会比我惨痛多了。”梁文年很有经验地说:“你得把老婆当成聪明女人而不是笨女人,这叫尊重。你以为我睁眼说瞎话,小潇她能不知道?关键是很多时候她在乎的不是我说瞎话,而是我说这瞎话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个原因就算不合理吧,只要合情,她就不计较。不然的话,即便是实话,可是不合情也不合理,她才接受不了,这就是女人的思维方式,懂吗?”
少良有点似懂非懂,在和小湘相处的过程中,他也没有句句都讲真话,尤其是自己家里的那些事儿,只要一涉及到钱的事儿,他真不愿意摊开了说,一来面子上实在难受,二来说一次吵一次。可少良每撒一次谎,他都有负罪感,从骨子里,他觉得对小湘说假话是自己不对,如果因为这个原因吵架,他在小湘面前的气势就低下去了。梁文年说,自己和小潇吵架的次数一定多过少良他们两口子,可为什么他就没有像少良这样产生内疚呢?因为他根本就不觉得适当地骗骗老婆有什么不对。
两个人七拉八扯地侃到快半夜,少良估摸着小湘也该睡了,这才和梁文年各回各的家。梁文年嘴上说得壮烈,可到了晚上9点,他要么就回家报到,要么就得打电话给小潇告假,告假的内容包括“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在干什么,为什么”等等。今天这个理由很显然让梁文年非常理直气壮地在茶室里逍遥自在到半夜。小潇叫他好好说说少良,又说自己打电话去告诉小湘。
少良听见梁文年和小潇的对话就感到很无奈,夫妻两个人的事情,稍微一有动静就弄得小湘她们全家都知道,之后就是一个接一个地用各种方式来教育他。少良烦这个,可他又无可奈何。自从和小湘结婚之后,他仿佛就和她们全家结了婚一样,连云姨都能对他们两个之间的问题指手画脚一番,末了还要说:“我是为你们好!”搞得好像殷家全家都是他杜少良的大恩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