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伊始,公婆和张树对梨花就像客人,甚为客气。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做。家里的活计婆婆在做。木匠和张树继续四处给人做家具,还有棺材。坐在屋子里,她闷得慌。有时间,到院子里走走,看季节的变化,一切欣欣向荣,迎接生命的这荼蘼的一季。
时间一天天过去,梨花肚子大了不少,活动困难起来。公婆为了孙子安全,决定让张树和他妈换过来。张树和公公睡,她和婆婆睡。
婆婆睡觉时候,又是打呼,又是磨牙,不打呼不磨牙的时候,时不时放屁。整间屋子臭了,熏得梨花想吐,婆婆笑着说:女人怀娃就是这样。但是她很少说心里话,整日里忙忙碌碌,也没得什么娱乐。唯一的娱乐就是忙完以后,拿出针线盒,给自己未来的孙子做做衣裳,用碎布头缝缝尿布之类什么的。
夏天特别热,屋子里更加闷得慌,梨花百无聊赖,去外面透透风,走过村巷,撞见几个本村的女人在那唠嗑。
笑的时候都能看见牙上粘的韭菜,她们每天乐此不惫地挖掘谁家发生了啥事,和村子里的新闻,嚼嚼舌根,传播一下八卦。
“这哪来的新媳妇,长得这么俊呢!”甲妇。
梨花面无表情,从她们中间穿过。
“张树那二杆子的女人,你没见过?”乙妇看着梨花背影说。
“你看这**子,张树迟早就吸干了。”说着众妇女一阵子浪笑。
“别小看了张树老娘,那才是墙里面的柱子不显身,是顶梁柱啊。”丙妇感叹。
“我看你男人那么瘦,是被你吸的吧。”丁妇打趣丙妇。
“看我不把你的骚****抓下来。”说着伸过手去,惊得丁妇赶忙跑来,打骂嬉笑,浪声一波波。
梨花想:或许有一日,我也将变成这样,世俗不堪。
日子还是过得特别的快,梨花就要生产了。为了应对突发状况,婆婆提早买了两包维维豆奶,包着自家的一大网兜土鸡蛋,给隔壁村的接生婆马彩花送去。
梨花生的时候,婆婆还是按照老传统,在揭了席子的土炕上。整个生产过程,梨花在鬼门关踱了几圈,丢了半条命。刚生下来,木匠老两口在门口急切地问:“带牛牛着吗没有?”马彩花兴冲冲回应:“带把的。”老两口喜得皱纹挤在一起。
梨花看着孩子,眼泪忍不住掉下来。襁褓中的孩子,闭着眼,孱弱地,安然地睡着。她觉得自己,命运使然,自己已经是个母亲,就应该做一个母亲,心里泛起了一丝丝责任和活下去的必要。
婆婆叫来张树看看儿子,张树看了一眼赶紧捂上鼻子说:“腥气死了,咋这么丑呢,像个猴儿一样。”他妈白了一眼,张树出门了。
梨花月子里,婆婆来照顾她。一天就两顿吃。早上起来他们下地前面糊,晚上回来他们吃干面,端给梨花一碗面汤。每次婆婆倒便盆的时候,还嘟哝:“一天就知道吃,懒人屎尿多。”整个月子,梨花唯一能接触到营养品,就是那一包包装充满气,看起来圆鼓鼓的维维豆奶。仅此,还只有一些。
有一日,婆婆进来逗了会孙子。转身对梨花说:“你看你,吃的好,穿的好,还有人伺候,不像我那时候,生了娃娃没人管,还得自个操心自个。”梨花心里苦笑了一下。婆婆接着说:“你看你大和张树两个,穿的鞋都烂的不能穿了。你闲着也是闲着呢,我眼睛现在花,穿不了针了,你给他俩做上一双鞋,不要穿那么烂鞋让人笑话。”梨花本想要反驳,话到嘴边又咽下去,看看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忍了。
孩子倒是皮实,不怎么哭闹。长得也快,一天一个样子。村子里支书来给孩子上户口,可是没名字,公公赶紧递上烟,恭敬地说:“支书,你有文化呢,你给看着起个吧。”支书猛吸一口烟,沉思了半响说:“以前都是按照字辈走,这娃娃字辈应该到日字辈。”
“这娃娃属啥?”
“鼠大牛二虫三……属马。”
“那就叫张日马,咋样地?”
“好得很,好得很。”公公低头哈腰地说。
梨花的大儿子就叫张日马,梨花很不喜欢这个名字,就跟张树说:“给娃起个小名?”张树一本正经的说:“起啥子小名,张日马很好啊。日马日马,就是比日驴还要厉害。就要像我一样,走路都能带起一阵土。”说着朝着日马吐了一个烟圈。
听说梨花生了娃,父亲谴弟弟妹妹来看梨花。带来了一只大母鸡,说是父亲特意在集市上买的,然梨花补补身子。俩人的脸和手包括衣裳,都脏兮兮的。妹妹头上有了虱子,生下许多白兮兮的虱卵布满头发。俩人穿的布鞋,大脚指翘在外,不合身的短棉衣露出细细的胳膊,二人瑟瑟发抖,梨花看得心酸,便对着襁褓中的孩子说:“宝贝,快来看看,你舅舅和你姨来看你了。”弟弟妹妹也跑上来。婆婆不知道从何处窜出来,对二人说:“你俩吃桔子吗?有些亲戚拿来的桔子,来尝一哈。”弟弟妹妹跑去吃桔子了,婆婆使劲扫着地。嘴里还念叨:“今天是撞邪了?地咋老扫不干净。”
梨花明白她的意思,藏在心里,自己消化。
弟弟妹妹下午说要回去,临走时候,梨花避开,给每人塞了一百块。这钱是她结婚,亲戚给的喜钱。妹妹说:“姐姐,咱爸叫你好好养着自己,等你好些了,他就来看你了。”
“叫他照料好自己,我这很好,就不要来了。”梨花说。
临走,梨花又叮嘱:“路太远了,你俩也回去照顾好自己,就别来了。”
有一日,村里的妇女来探望梨花,问道:“梨花,你娘家哪的?”
“穆家湾里的,咋啦?”
“你娘家都是些啥人?”
“我爸,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
“你妈呢?”
“我妈下场了。”
“哦,我说呢。”
“咋啦?”梨花疑问。
“没啥?”妇女止住了话。
“到底啥?”梨花追问。
“我说了你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你不知道,张树那天在我家喝酒。说你妹妹的蘑菇头上长满了虱,说你娘家缺水,没水洗脸,是真的吗?”
“给谁说的?”
“喝酒好几个人呢。”女人有些避闪地说。
“哦。”梨花本就对这个男人没好感,现在更加没好感了。
等张树回来,梨花问:“张树,你咋在背后诋毁我家人的。”
“没啊,你听谁说的?”张树气呼呼地说。
“我听谁说,整个村都当笑话传,我听谁说。”梨花怒道。
“本来就是么,脏得很,还不让人说了。”
“让人说,但不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你知道吗?”
“我已经说了,现在能咋办?拉下来的屎,你能吸回去吗?”
“以后把你臭嘴收拾紧点。”
“好,我不说了。”张树说完大摇大摆往出走,临了甩出一句话:“日了你妈的板子的,一天就知道摆臭架子,还臭脾气大的不行。”
“你说啥?”
“啥都没说。”
“你再说一遍。”
“****妈,你还没完没了,给你脸你还不知道好坏了。”张树转身吼道,攥紧了拳头。
“谁不知道好坏了,啊,你给我说清楚。”梨花哭诉着说。
“说你妈的逼,你真把自己当成金枝玉叶了,老子花了那么多钱把你买来,就是看你甩脸子给我看的。”张树说。
“告诉你,你再摆架子,小心老子锤死你。”张树恶狠狠地说。
梨花不知道怎么了,就想哭,一个劲的哭,惹得日马也哭。惊动了堂屋里的公婆,婆婆走进来,黑着脸说:“大半夜鬼哭狼嚎的,不嫌丢人吗?树啊,你出来,你爸叫你。”
张树出去后,梨花擦干眼泪,哄着日马睡着。但是依稀听得见,堂屋里传来,张树的骂声。此时,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
张家对梨花,如同外面的天一般冷飕飕,还没出月子,便要收拾家务做饭。梨花觉得,这样反而很好,总比看人脸色,靠着别人活好得多。所幸梨花倒没落下什么病根,她心里想:贱命就是皮实。
日马百日的时候,亲戚同房来吃席。按照惯例,亲戚同房们凑钱买了只镀金的长命锁。不知道那日,就不见了。梨花假装顺口问张树,张树说不知道。问婆婆,婆婆说没见过。最后不知道所终。
春天虽然来了,但还是有些冷,总能找到缝隙钻进来,直扑心窝。地里暂时没有活儿,公公拽着张树出门寻活。张树磨磨蹭蹭不肯走,他舍不下的不是妻儿,是牌友和酒友。
春天总是很不经意的摸进来,染绿山坡和树木,吹来暖风酥了心。梨花好久没有照镜子了,她走到镜子前,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蓬垢,面色沉灰,一副邋遢的样子。梨花使劲搓洗着脸颊,碰触到眼睛时候,眼泪扑簌簌涌出来,原来自己的心里,藏着太多眼泪。
哭过以后冷静下来,梨花审视生活。她想到高二写的一篇作文《梦想与现实》。她曾经写到“生活就像一杯茶,而现实是那样的残酷,但是我们只要有梦想,一切都会好起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想到这段,梨花心中感叹:生活就像布满鲜花和藤的山崖,现实是一桶刚刚调好的石膏浆。身体浇上石膏浆后,便要被推下山崖。现实是眼前匆匆而过的鲜花和抓不住的藤。所谓梦想,无非是看到的匆匆而过的鲜花和细微的藤罢了。
梨花心底里,对着命运呼喊,为什么我的命运,是一个诅咒,而不是祝福。转过身,她又自言自语回答自己:上天让我来,估计就是个诅咒,不能有梦想,不能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