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赵询而言,只要有那些尚武的哥哥们在,父亲赵贵从来都不待见自己。不是斥责他文弱骚柔,就是厌恶他不求上进,一副腐儒胚子。赵询虽偶感伤心,但也乐得自在,于是成天“流落在外”与伽罗粘在一起。这独孤家的云中阙反倒比他赵家的府邸还要显得亲切熟悉。
此刻,伽罗正与赵询手拉着手,像一对欢快的小鹿蹦跳着进得一个布置考究的雅间。只见里面已经备好一桌精致的酒菜。
独孤善随之而入,看着两人娇憨的打闹忍不住笑着摇摇头。
独孤家素来与赵家私交甚密,两家曾经还盼着结下一门姻亲,便由着伽罗与赵询自小一起长大玩耍。可是这两个人竟然只生出知己之情,全无男女之意。二人身边不管发生的任何大事小事,总愿意跟对方絮絮叨叨一番。包括那马球也是伽罗硬逼着赵询练的,竟真把手无缚鸡之力的赵询练得像模像样,成为了自己马球场上的“贤内助”。
伽罗故作隆重地倒上一杯酒,恭敬地端给独孤善。
赵询默契地:“第一杯当敬善哥哥。”
独孤善接过酒杯:“敬我对今天伽罗的胡闹守口如瓶,隐瞒家父?”
伽罗拍手叫好:“大哥,你真真是我的知己!不仅马球配合得好,这心思也净往一处生。”
独孤善无奈地摇摇头,笑着将酒一口喝下。
伽罗:“大哥,你看我今日马球场上的表现可好?”
独孤善:“你的马球技术已相当于武林中绝世高手的水准了。”
听哥哥如此夸赞,伽罗得意地花枝乱颤:“大哥既然如此看得起小妹,今后不如这样……”
独孤善十分警惕:“你又待怎样?”
伽罗:“今后只要一有比赛,你就将我扮作男子,随时在你左右,可助一臂之力!”
独孤善“哼”了一声,放下酒杯正色道:“真是得寸进尺。”
听哥哥说得严肃,伽罗吐了吐舌头。
独孤善:“你还想着下次,今天你那衣衫一破,手臂……周遭那么多双眼睛你没看到吗?”
伽罗:“我又何必在意别人眼光。”
独孤善:“你不在意,可是……”
话没训完,却见独孤善的亲信随从敲门进来,并且递来一个奇怪的眼神。独孤善心下会意地点了点头,回身对伽罗和赵询说:“询弟,吃过酒菜,换身干净衣服便回得家去,切莫随她胡闹。上回皇甫家的公子额头被打破,还是你替伽罗顶得罪责。尽管你不承认,但我一看那伤口便知是马球砸的……”
赵询认真地点点头:“大哥教训得是。”
伽罗古灵精怪地做个鬼脸。
独孤善:“我先去了。”说完疾步而出。
伽罗冲赵询嗔道:“你冲大哥点什么头?”
赵询嘿嘿一笑:“我的意思是,我偏就喜欢跟着你一起胡闹。”
伽罗:“口是心非,回头再跟你算账!”说罢就往外走去。
赵询好奇地:“伽罗你去哪?”
伽罗根本不予理会,赵询见状放下眼前的珍馐美食,也跟了出去。
原来伽罗竟是在跟踪独孤善。
只见独孤善的人影闪到另外一个雅间,伽罗蹑手蹑脚地来的门前,冲门缝里看了一眼,又将耳朵贴到门上,赵询有样学样地也蹑手蹑脚做起贼来。
只见此雅间里站着一男子,青衫着身,光见背影便是玉树临风。那人转过身来,烛火微微下,正是独孤信。
独孤善毕恭毕敬上前行礼:“父亲。”
伽罗看到父亲与哥哥如此神秘的举动,竟激动得鼻尖冒汗,脸颊粉红。一定有极为好玩刺激的事情要瞒着自己发生!
只听独孤信说道:“今日你飞鸽传书,说那于锦道出淬血剑所在。虽说此乃疯子之言,可就连皇上也不知从何处知此淬血剑的消息,想来此事并非空穴来风……
独孤善:“父亲是要我即刻追查?”
独孤信点了点头:“淬血剑重出江湖,独孤家绝不可坐视不理。方才与你赵贵叔父商量,赵询年幼文弱,赵琦心思粗放,赵淳武功最好却又戍边在外,唯有你成熟稳重,胆大心细堪当此任。”
独孤善:“父亲放心,只要消息属实,我定会将淬血剑夺回来。”
独孤信:“宇文家和侯莫陈家想必也已得到这个消息,他们在朝堂上与我们为敌,江湖上也是尺寸必争。切记,我们与武林当中的其他门派不同,身为八柱国豪门士族,在江湖上的成败荣辱,直接会影响到家族广纳门客英才的号召力,甚至会牵动朝堂上的格局。”
独孤善:“孩儿明白。”
独孤信:“趁着夜色出发,越隐匿越好,具体线索……”
伽罗一听到线索两个字更为激动,不禁探身妄图听得更加真切,却不料碰到了门框,即使极其些微的声响也引起独孤信的警觉。独孤信立马收声,独孤善明白父亲的意思也屏住呼吸,轻轻地向门边走来。
眼见独孤善就要发现自己,伽罗紧张地不敢呼吸,要是被父亲抓住,会从这可疑的行迹一直追溯到打马球的事,到时候又要受罚了。
伽罗情急之下与赵询眨巴眼睛,赵询定了一下,突然发出野猫一般的叫声,若不是眼睁睁看着赵询学猫叫,伽罗都不敢相信这是人模仿出来的声音。
雅间内,独孤善走到窗前张望了一眼,回首向父亲解释:“一只猫。”
独孤信点点头示意不必探究,却也不再说话,而是领着独孤善走进了里间。
伽罗一看不能再听到什么消息,这才带着赵询蹑手蹑脚悄然退去。
退回到方才吃饭的雅间,伽罗长舒一口气:“询啊,你的猫叫又救了我。”
赵询吐吐舌头:“你父亲会不会想,每次密谈总有猫叫?”
伽罗:“嗯……你还得学狗吠,鸡鸣,马嘶才管用……我走了……”
赵询忙上前拦住:“你去哪?”
伽罗眼珠一转:“回房!”
赵询不信:“你不会……不会要把你演练了很多次的事做出来吧,那可是万万使不得……”
伽罗见被说中心事于是任性道:“是又如何?要不你陪我?你又不敢,那我先去了,回来有故事说与你听!”
赵询:“可是……”
伽罗:“我去也!”说着一阵风似地跑了。
伽罗急急匆匆冲进自己的闺房,只见朱雀正心神不宁地张望着等她呢。
朱雀一见伽罗就紧张地说:“小姐,你可回来了!”
伽罗不语,打开衣柜翻腾起来,绫罗绸缎扔得满地都是。
朱雀更加紧张地问:“小姐,这是要做什么?方才……方才大少爷找过你。”
伽罗从衣柜里伸出头来:“大哥?”
朱雀:“大少爷见小姐不在,让我带句话。”
伽罗:“什么话?”
朱雀:“大少爷让小姐不要再学猫叫,下次他也帮不了你。”
伽罗一边神色焦急地在衣柜里翻腾着一边自言自语:“明明藏在这里边啊,谁也不知道啊,这是上哪去了?朱雀……朱雀?”
朱雀几乎紧张地冒汗,伽罗越叫她越退。
伽罗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收住自己的动作,抽出身来转头笑眯眯地看着朱雀。
朱雀害怕地:“小姐……别这么看着奴婢……”
伽罗围着屋子打量一番,又把眼神审视到朱雀身上。
朱雀局促地:“小姐……”
伽罗依然背着手笑靥如花地打量着朱雀:“我可是机智狡猾能攻能守的马球妖女,小朱雀,可不要在我面前耍心眼哦……”
朱雀脸红道:“我……我真没有……”
伽罗哼了一声,突然一脸冰霜猛地朝朱雀扑去。
朱雀边退边叫:“小姐,不要打奴婢……”
话音未落,伽罗已将朱雀扑倒在床上,一把撕开朱雀的外衫……
真是…………
红妆对红妆,
肤香碾肤香。
流盻发姿媚,
争那男儿裳。
灯火下,只见朱雀女衫里面穿着一身男装……
伽罗笑着斥道:“好呀!你个鬼机灵,竟敢这样欺瞒你家小姐!”
朱雀也嘻嘻一笑:“这……都是跟小姐学的……”
伽罗捏了朱雀一把,不由分说地:“快,给我换上。”
一转眼的功夫,伽罗已身着青色长袍,腰系玄色腰带,油光水滑的乌发用一根羊脂玉簪束成一个利落的发髻,俨然一位翩翩少年郎。
伽罗夸张地学着男人踱步的模样在朱雀跟前走来走去:“如何?像不像父亲?”
朱雀不置可否,只睁着眼睛看着。
伽罗又一个转身,比出一个剑指:“像不像大哥?”
朱雀心不在焉地:“小姐,除了这身打扮还有无旁的准备?奴婢好替你都整装上。”
伽罗歪着头一想,只见眼水一闪,便冲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拨开那些胭脂水粉盒,最里面藏着一个盒子,这盒子上描画着山海经里的各种妖魅,伽罗将盒子端正地摆到台面上打开,只见里面藏着一套行走江湖的专业道具,羊皮地图、有飞天绳索、还有一包用锦帕抱着的不知是何事物。
朱雀凑上前好奇地摸摸这个,看看那样。
伽罗将锦帕打开,只见里头还裹着一层粗布,再打开来,原来是一包石灰粉。
在江湖上,有些不能被称之为侠客的人通常随身携带石灰粉,打不过对手便往对方眼睛里撒石灰,或以此致胜或伺机逃跑,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很为名门正派所不齿。
伽罗托着石灰粉思考着:这第一次行走江湖若便如此不光明,那还有个什么劲……万一被人知道了,岂不是丢了自己独孤家的颜面……可是这东西好使得很,那些江湖行记里总是以此逃出生天……
正想着,朱雀劝道:“小姐,这石灰粉可得带上,是能救命的东西!”
伽罗问:“应当带上?”
朱雀不停点头:“千万带上!”
伽罗骄傲地一笑:“偏不带它!绝不可为天下人耻笑!”
朱雀着急地:“小姐,你这可让奴婢担心死啊!万一遇上危险可如何是好?”
伽罗胸有成竹地:“我远远地跟着大哥,万一有事可叫他帮忙。”
朱雀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从箱子里翻出一匣子金子捧到伽罗跟前:“小姐,
盘缠。”
伽罗:“这么重,带它做什么。”
朱雀:“在路上住店吃喝总得有盘缠呀。”
伽罗:“你就不懂了吧,江湖儿女行走江湖乃义气二字,钱财身外之物,
遇到有缘人自会请我大口喝酒大快朵颐!”
朱雀忧心忡忡:“万一遇不到呢?”
伽罗眉毛若蹙:“怎会遇不到?江湖里都是这样的豪爽之人,不然我去做
什么。说了你也不懂!总之,不带!”
朱雀只好抱着金子又放回原处,趁着朱雀转过身去,伽罗的视线又扫到
那包石灰上,毕竟第一次行走江湖,还是心下发虚,于是想:“要不带上?又不重。”想到此处,伽罗瞄了朱雀一眼,见她没有回头,忙把石灰包往怀里一塞。
朱雀放好金子回过头来,伽罗忙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朱雀委屈地问:“小姐,明儿大家发现了奴婢怎么回答呀,老爷非打死奴婢呀!”
伽罗:“那你不妨随我一起,扮作我的侍从。”
朱雀哭丧着脸:“那还是在家里让老爷打死奴婢好了,跟小姐出去怕是回不来了……”
伽罗一撅嘴故作嗔怒:“死朱雀!竟敢咒我?!”
朱雀更是委屈万分:“奴婢不敢,奴婢深知自己肉体凡胎出门了就回不来了。小姐万金之躯自有神灵庇佑,自然有去有回,早去早回……”
伽罗轻快地转了一圈低头欣赏自己的打扮,娇笑:“好!早去早回。回来有故事说与你听!”
伽罗偷偷溜到马厩,在许多战马里一眼便认出自己那匹浑身黑亮四蹄踏雪的追云驹。
伽罗轻轻抚了抚马头,对马的耳朵小声说:“追云驹,我带你去最好玩的地方!”
说着她学着古代战场偷袭敌军营地的方式,在追云驹的马蹄上绑了粗布,减小马蹄的声响,以防被别人听见。做好这番准备,伽罗便解开缰绳,牵着追云驹消失在了夜幕里……
眼看伽罗走远,朱雀连忙冲着黑暗处叫道:“还不出来!”
只见人影一闪,一身男装的丫鬟玄武背着一把长剑出现了。
玄武:“马呢?”
朱雀:“对面的树林里。”
玄武:“西域马?”
朱雀:“我哪知道……反正找了匹高大的马。而且马掌上的布都替你绑好了!”
玄武:“你没按我吩咐要西域马?”
朱雀急得跳脚:“真啰嗦,还不快追?!”
玄武白眼一翻:“蠢!被你害惨。”说罢,照树林疾奔而去。
朱雀:“一定保护好小姐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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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追云驹果然非同一般,锋棱健骨,双耳灵峻,骁腾有力,风入四蹄。
伽罗骑在上面,一路夜风拂面,真是好生痛快。
独孤善领着一队亲信快马疾驰在暗夜里,却不知在他们的队伍后面伽罗遥遥地跟着。
初秋的深夜已是有了些许凉意,伽罗不禁在追云驹上拢了拢披风。眼前除了满天的繁星作伴,便是独孤善马队的马蹄声作为路引。伽罗刻意与独孤善一行保持着看不见,隐约听得见马蹄声的距离。锦衣夜行的冒险之路比伽罗想的要孤单,要漫长,也让她定下心回味自己筹措已久的大计划。
伽罗整日里翻看江湖典籍熟读那亦正亦邪的故事,缠着父亲说那过往的英雄岁月,跟哥哥们探听每次外出的奇特经历。这一切令她无比神往,仿佛不经历那九死一生的刺激,自己的生命便无足轻重一般。只恨自己女儿身,父亲尽管千娇百宠却是不让离开眼前半步。伽罗总与那被幻想与憧憬叠加得更加奇幻诱人的江湖世界无缘。平日里好奇心痒难耐的时候,只能跟赵询玩如何偷溜闯江湖的游戏,甚至会让朱雀做一身男装以便随时踏入江湖。
想到千万次的演练终究成了现实,伽罗脸上便是一阵得意的笑容。天际渐渐泛白,在回味与憧憬之间,连夜赶路的疲乏已然涌上,身体渐渐绵软,眼睛开始朦胧,不知不觉间伽罗放慢了速度,完全听不到独孤善马队的声响。好在只有一条马道,循迹而去总没错。
这平淡无奇的一路,让伽罗不禁觉得,其实这江湖倒也并不险恶,看来父兄把江湖说得那样凶险,是为了恐吓充满好奇的自己。
伽罗一边勒马饮水一边心中琢磨,突然,只听“哇哈!”一声叫喊,随即只见一个人影急速向自己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