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队又住院了,从大夫责备的眼神里我看出了刘队病情的严重。刘洋站在病床边流泪,我几次想过去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寂静的走廊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我掏出一支烟点上,眼睛盯着帽子上的警徽,心情已经复杂得没有了知觉。
我轻轻推开门,看见她木然地看着昏睡中的刘队,“我送你回去吧!大夫已经说头儿没事了。”
她摇摇头,干净的脸埋在那长长的头发中,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也没有勇气去看她是不是在哭,我只好退出病房。玻璃窗外已经渐渐泛白,我看着满地的烟头,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我站起身来,把帽子戴好,走进病房。我把刘洋轻轻地拉起来,此时的她虚弱得像一根小草,软绵绵地靠在我的怀里。“我送你回家!”她没有反对,我搀着她走出医院。车子缓缓地驶出医院的大门,刘洋斜倚在车窗上,眼神呆呆地看着前方,一动不动。
打开院门,那棵杨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显得格外冷清。刘洋始终没说话,头埋得低低的,我将她扶到床上,“好好休息一下,头儿不会有事的。”我站起身想去给她倒杯水,胳膊却被她拉住,“别走……”“我给你倒点水。”她摇摇头,我只好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刘洋脸色很苍白,手冷冰冰的。许久她才幽幽地说:“从我记事起,我就没见过我妈妈,没体会过母爱是什么感觉,我的生命里只有爸爸,是爸爸一手把我拉扯大的。爸爸是我生命的全部,如果他有什么……”一滴泪水从她的腮边滑落。“放心吧,刘队不会有事的。”窗外一抹晨曦钻进房间,她的生活的确需要一点阳光。
刘队住了不到三天的院,就返回了队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急。自从他回来以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看过刘洋,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刘队看我的眼神,总让我退缩,我猜测不出他看我的真正含义。
这天,刘队拉住我,很神秘地说:“晚上去我家吃饭,尝尝洋洋的手艺……”说完他就走了。天啊,这是不是刘队对我的认可啊!很快大家陆续下班,我看了一眼慢吞吞收拾东西的刘队。他看见我看着他,就低下头冲我摆摆手:“你先去吧,洋洋在家呢,我弄完就回去。”一阵兴奋。
队里到刘队家有一条捷径,穿过植物园的后门,大概半个小时,因为距离不远,我就决定徒步走过去。说来也奇怪,从队里出来,我就感觉有人在跟着我,但不是很确定。几次回头看,却又没发现什么,于是我也没把这当回事,继续埋头向前走着。当我走到五院的下坡时,那种被盯梢的感觉却愈加强烈。
因为已是晚饭时间,这条路又比较偏僻,所以没有其他的行人。我摸了摸口袋,什么可以依靠的东西都没有。我突然停住脚步,猛回头,视线里出现了一辆红色夏利车,一个急刹车停在了那里。我仔细地看了一下,车没有牌子,里面大概坐着3个人,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时候,车门打开,下来两个人,其中一个,右手揣在上衣里。虽然有一段距离,但是我能看出那俩人看我的神情很不对。于是,我便撒腿向坡上跑去。我没有回头,但是我知道那车子已经启动了,奔着我就冲过来。我仍是拼命地跑,皮鞋踏在水泥路上,震得脑袋嗡嗡直响。
突然听见一声脆响,我不敢多想,继续狂奔。当第二声传来的时候,我的小腿一麻,险些摔倒,我没有停,继续跑,感觉腿上湿乎乎的,裤子粘在腿上,很快血顺着腿流到了鞋里。我跑了几步,跑不动了,回头看的时候,那辆红色夏利车已经不见了,地面上留下了一串血红的脚印。
我跌坐在路边,看着受伤的小腿,估计是被跳弹打伤的,因为裤子外被撕了个大口子,而且伤口的外创面也很大。因为还能跑,我想应该没伤到骨头。当兵的时候,我专门学过战场紧急包扎,所以我尽量稳定自己的情绪,抽出腰带紧紧地勒住动脉止血。我踉跄地站起来,向前走着。因为我知道,这样下去,我会因失血过多死掉的。看看这条马路上,居然一个人都没有。一摸兜,居然因为要见刘洋,兴奋得连手机都忘了带。
我想我大概是晕了一阵,再醒来的时候,身边停了一辆自行车,恍惚中他好像在跟我说话,渐渐地视野开始模糊,神志也不是那么清楚了,隐约中感觉他把我扶上了自行车……也许是我失血过多,脑袋已经出现间断性停歇,最后我就彻底昏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我才醒来。腿上传来阵阵剧痛,手臂上插着输液的管子。我试着动了动,努力回想着发生的一切……身边没有人,我的警服挂在床头。我喊了一声,一个小护士跑了进来,她看看我问:“醒了?”接着,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怎么回事?”
“你问我怎么回事?你自己中枪了,你不知道吗?送你来的时候,看你穿着警服,主任就赶紧抢救了。”
“谁送我来的?”“不知道,他把你放下就走了。”“哦,我的腿没事吧?”
“你命挺大的,子弹打穿了动脉,都挨到骨头了!”“谢谢你们!”“别谢我们,谢救你的人吧!你再晚到点,你那几斤血就流光了。”“我家人呢?”
“没看见啊,主任一看枪伤就报警了,110过来看了你的证件,问了些情况就走了。好了,你现在别说话了,好好休息吧!”
我觉得头有点晕,肚子也饿了,看着四周,发现旁边的床上躺着一个人,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看了一下手表,手表已经停了。“几点了?”我问临床。他愣了一下,没说话,指指墙上的钟,快八点了。
这时候,妈妈推开门走了进来,后面还有老爸、刘队,还有就是刘洋。妈妈什么也没说,眼泪就流了下来。刘队走到我的床前问:“怎么回事?你还能想起什么吗?”我摇摇头:“不知道,我从队里出来,就感觉有人一直跟着我……”刘队给我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我不要再说了。
爸爸问我想吃点什么,我摇摇头,这时候我看见妈妈流着眼泪将我的警服放在一边,嘴里说着:“我看啊,这警察咱不干了,这样下去,小命都没了……”爸爸看了妈妈一眼,没说什么。
“刘队,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我到家后,本以为你早就到了,洋洋告诉我,你还没到呢,我想着不是出了什么事吧,分局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说我们队有人受伤,我赶紧给你家打了电话。”我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洋洋。
母亲把刘队拉到一边:“刘队长,我们不干了,我们明天就办手续。”爸爸制止母亲:“你说的什么啊,当警察受伤不是很正常吗?你儿子是儿子,别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老爸的话虽然很在情理,但是我听着不怎么舒服。
“你们别说了,我饿了。”
趁着爸妈出去张罗饭的间隙,刘队问我:“你得罪谁了?袭警不是小事,你好好想想,什么人最有可能?”我想了半天想不起来,摇摇头。“你上班没多久啊?能得罪谁呢?好了,我明天再过来,你好好休息。”我点点头,看了一眼刘洋,她一直站在旁边,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临走的时候,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虽然一秒都不到,但是我感觉腿已经不那么疼了。
老爸拎着几个饭盒回来了,我还真饿了,拿起饭盒狼吞虎咽着。爸爸坐在我旁边,看着我说:“别听你妈的,受点伤算得了什么。做警察就是这样,没什么可怕的。”我勉强笑了笑,说:“没错,这不算什么。”
后来,妈妈也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大把票据:“明天转到二院吧!”“别折腾了,又不是什么重伤。再说明天刘队还过来呢!”老妈帮我把被子盖好:“爱谁谁,咱不干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废话别多说,不干了。”我知道母亲是担心我,也就没接她的话。
晚上,爸妈在我的再三要求下都回去了,我被转到了一个单人房。警服被妈妈拿回去洗了。我躺在床上,就是睡不着。究竟是谁呢?窗外的夜色已经很浓,也许是失血的缘故,思路总是会断掉,但是想到刘洋的时候,却怎么也断不掉。
正当我躺在那里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看见窗外有一个身影,在我的窗前站了一下,转眼就不见了。我坐起来,警觉地观察着窗外的动静,而那个身影却再也没出现。
当子弹穿透防弹衣
住院的那段日子,我突然觉得自己原来很重要,看我的人一波接着一波。三叔一家,柴姐、王勇他们,后来刘队居然带着局里的干部来看望我。直到下午,连野和邵年才过来,与往常不一样的是,连野身边多了一个女孩。
连野敲敲我的腿:“兄弟光荣负伤,是谁干的现在还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靠,知道这事是谁干的,我敲掉他一条腿。”邵年狠狠地说。“别瞎胡闹,已经立案了。”我真的不希望他们介入这件事。“立案又能怎么样,十有八九破不了。”
连野把那女孩子拉过来:“我老婆!怎么样?”说完哈哈大笑。女孩很有礼貌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够快的,我跟邵年还没有女朋友呢!你小子也不地道啊,还是不是兄弟了?”他们来了,我心情好多了。
邵年开门看了一下走廊,又小心地把门关上,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憋坏了吧?”我接过烟,点上。
“你真不知道谁干的吗?要不我打听一下吧,这小子崩完你,肯定到处吹牛!放心,几天就能泄底。”连野胸有成竹地说。
“你怎么能查出来?我们警察都没线索呢。”
“懂个屁,你们是雷子,我从道上打听,消息肯定比你灵通,等消息吧!”看着连野非常自负的样子,我也没说什么。
我们几个人在病房里嘻嘻哈哈地胡侃着,突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我示意他们赶紧把烟头掐了,因为这里的护士很厉害。邵年接过我们的烟,从窗口扔了出去。走进来的不是护士,是刘洋。
“我爸让我给你送点鸡汤。”刘洋看有人在场,显得有些拘谨。兄弟就是兄弟,连野跟邵年眼神一对:“你先休息,我们明天再来看你。”屋子里就剩下我和刘洋两个人。
“你的腿怎么样了?”“你来了就好了。”“以后要小心啊,多危险!”
“真没事,特种兵嘛,这点伤不算什么。”“你可千万要小心啊,我真不希望你是警察。”“警察怎么了,我喜欢这行,我也只能干这行。说实话,真没后悔过。”刘洋不说话了,低着头。好长的一段沉默,直到老妈和妹妹进来,刘洋起身道别。妹妹神秘地一笑:“别害人家啊,这样的女孩不多了。我一搭眼就知道,属于国宝级的。”
毕竟是没大碍,不到一个礼拜我就出院了,所有的费用局里报销了。老妈也没再坚持让我换岗,而左腿上至今都留下了一块钱币大小的伤疤。
开枪崩我腿的人没找到,好心救我的人也没找到,心情在仇恨与感恩之间转悠。重新回到警队,感觉很不一样,对生命的含义似乎理解得更深了一些。晚上下班,连野跟邵年约我去大平那里打台球。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里面。
我脱下衣服,坐在沙发上,李放跟我点了一下头,随手递过一支烟,我坐了一会儿,就感觉有人在看我。我四下里寻摸了一圈,终于发现隔着两张台子的后面,有一个人正在看着我。我第一眼看到那个人,就觉得眼熟,可是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那个人仍旧是固执地看着我。
邵年中场休息,换我跟连野打,我拿着球杆跟连野说:“有一个人在看我,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就是想不起来了。”一杆将球打进去,连野顺着我说的方向看过去。“有什么好看的,不服吧?”他拿着球杆走向那个人。我跟着过去,到那人面前时,那人冲我微微一笑:“腿好了吧?”
“你怎么知道?”连野把球杆翻转过来。“是我把你送到医院的。”“是你?!”他点点头。“怎么想不起来了?”我仔细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也许他看出了我眼中的疑惑,强调了一句说:“你们抓过我,忘了?”我这才想起来站在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4·16案”的怀疑人郭小东。
于是,我们直接下了楼,坐在靠近窗户的桌子,大平不在。
“真的谢谢哥们儿,没你,我就交代了。”“别别……这么说,我也是遇到了。”
连野倒了满满一杯白酒:“你救了少白,没说的,咱以后就是兄弟了。”席间,郭小东说,那天把他抓走以后,他母亲就大病了一场。后来,他在化工厂找了个工作,那天正好下班从那里经过。
我破例喝了一口白酒,剩下的邵年折到了他的杯子里。我很高兴,跟着他们嘻嘻哈哈地聊着。我一抬头,看见大平径直向我们这边走来。我点点头,连野回头看了一眼就站了起来。大平走过来,拉了一把凳子坐下。
大平第一句话就是:“兄弟,腿好了?”我看了一眼连野和邵年,大平呵呵一笑:“不是他们说的,看样子是好了。”邵年给他倒酒,他用手挡住:“今天不喝了,刚喝完,我在外面就看见你们了。”
我跟李放换了个位置,靠近大平身边坐下:“你怎么知道我腿伤了?”大平没说话,看了看我,拿出了一支烟点上。“我们头儿说的?”我试探着问。“他怎么可能告诉我这个事儿?”大平摆摆手。
连野探过身子小声问:“大哥你肯定知道是谁干的,我们正找呢!”“别找了,真要找就得去下面了。”大平还是没有很明确地说,指了指地面。“怎么,不能说吗?”我看着大平,他回头迎着我的目光:“不是不能说,是现在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就想知道是谁崩我!”“你小子命好,偷着乐吧!”
我不说话了,我感觉大平百分百知道是谁干的,但他好像不想说。我站起身,准备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大平一把按住我:“小兄弟,以后做事给自己留点后路,打个麻将不至于动手,别当个警察就觉得自己是教父了。”邵年他们在一旁都不说话了。
“不能说算了,我早晚会知道。”我站起来。大平拿起茶壶给自己倒茶,边倒边说:“拿枪崩警察这不是小事,道上的人都知道是谁干的,我不想说是因为这个人已经死了,你知道不知道都没用了。我觉得这一枪就是给你一个教训,你这身皮不一定能穿一辈子。”
大平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少白,当警察你就是个雏;混社会,你就是一个幼儿班。你觉得我会知道什么,我知道的事情多了。找人崩你的人已经死了,至于怎么死的,你不需要知道,你也别费心思找那几个枪手,他们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跟你没仇。你看到的只是摆在你眼前的明枪。小兄弟,当警察的要两条腿走路,一条腿白,一条腿黑。懂吗?多跟你们刘队长学着点。”他放下茶杯,向大家笑了笑,便转身走了。
大平的话给我触动很大,我似乎看到了一个法律无法触及的世界,那里面有一群像大平一样的所谓道上的人。什么是社会,我不知道,从火车上下来,把旧军装脱掉,我觉得我是回家了。找份工作,陪在父母身边就什么都OK了,人生怎么样,命运怎么样,压根就不是我该想的问题。可最近发生的事情已经由不得你我了。我躺在床上,想着这半年里发生的事情,过眼的都是一些笑容,有真实的,有虚伪的。
次日早晨,也许是晚上没睡好,起来的时候,感觉身心疲惫,但还是咬咬牙去操场活动了活动。天气有点凉,操场上人不多。我跑了3圈,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第一次感觉到从心里往外的累。
到队里的时候,稍稍迟到了些。大家奇怪地看着我,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没穿警服。平时他们根本都不穿,因为那样办案方便,毕竟有些人还是不喜欢警察的。刘队跟我前后脚进了屋,看了我一眼,摆了摆手。我跟着上了二楼,他示意我关上门。
“怎么?最近有情绪了?”“我哪有什么情绪啊?”“都写在脸上了。”“不是,就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当警察就一点不好,必须心硬,没什么人情可讲的。”“这个我知道,可是……”其实我想说,什么样的警察需要两条腿,眼前的刘队是不是像大平说的,一条腿白,一条腿黑呢?“你有什么话就说吧。你穿上这身衣服也半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