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6案’到底是怎么破的?我想队里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吧?”刘队听完我的话,眉头一皱,“这个……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想你早晚有一天会明白的。”“刘队,我想过,但是真没想明白。”
“记住一点:我们是为了抓住每一个犯罪的人,至于使用什么样的手段都是次要的……”话没说完,门响了,“咣咣”两声,王勇推门进来:“头儿,出现场!”
刘队拿起手包,出门的瞬间,他拍了我一下。我们驱车赶往现场,那是位于植物园西墙外的一片树林,早年有一条臭水沟经过这里,后来建了一个变电所,也就顺便把这里改造成了一个小公园。虽然环境比从前好了很多,但还是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来。桥很窄,车只能停在桥对面,现场已经有很多警察,还有几个围观的人。地面上,白布盖着一具尸体。我掀起来一看,是一具女尸,20多岁,全身赤裸。头发粘在脸上,还有些碎草,下嘴唇裂开了一个口子,两只手死死地攥住已经被撕开的裤子,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在不到10米的草丛中,我们找到了死者的衣服和自行车。
柴姐对刘队小声地说:“强奸杀人!”刘队点点头。我们还在现场提取到了很多有价值的证物。
回到队里,我们把勘察情况做了个汇总。根据罪犯在现场留下的脚印,现场打斗施暴的痕迹,可以判定这里是第一现场。而最重要的证据就是死者身体里遗留的罪犯的体液。
“线索很多,不是惯犯,大家把资料整理一下,到现场周围找找有没有目击者。顺便把那个报案的人找来,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那里偏僻,一般人肯定不会走那里。马上搞清楚死者身份和排查一下附近几个单位上下班的人!”
化验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现场提取的脚印显示犯罪嫌疑人身高在175cm~178cm,体重在65kg左右。根据死者体内的遗留体液分析,嫌疑人血型是B型……”柴姐顿了顿,接着说:“还有一个情况,就是……就是……”柴姐突然卡住了,众人疑惑地看着柴姐。她咳嗽一声说:“经过对体液分析,发现嫌疑人是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男人……”
这个情况让大家感到特别意外。有人想笑,但是看到刘队紧锁的眉头,都忍着继续往下听。“在嫌疑人的精液中,我注意到其精子均属于畸形,所以嫌疑人肯定没有孩子。化验结果就这么多。”柴姐说完,“啪”的一声把报告合上了。
王勇呵呵一笑,打趣说:“不孕不育与侦破案件有关系吗?”刘队狠狠地瞪了一眼王勇:“亏你还是一个干了快10年的老刑警,嫌疑人不能生育,这是一个最好的排查条件,当然对案情侦破有很大的作用。”说来也奇怪,我总觉得这个案子很快就会告破。第二天,我们从死者的饭盒和口袋里携带的出入证确定了死者身份。死者是一位纺织厂工人。据死者同事反映:平时她经常与一个姓隋的女同事一起上下班,本来当天是早上七点下班的,可是她妈心脏病犯了,于是四点多就请假回家了。死亡时间正好跟法医的化验结果相吻合。
与案发现场较近的单位,一个是面包厂,已经废弃,还有一个就是刚建不到一年的变电所。
变电所四周都是高高的围墙,上面拉着电网。我跟肖克走进变电所时,门口值班室值班的是一个60多岁的大爷。我们出示证件、说明来意后,便跟他了解了些情况。正当我们聊得尽兴的时候,一个30岁左右的男人骑着自行车经过窗前。肖克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就指着那个人问道:“他是谁?”“他啊,小罗,大名罗春。”“这个人平时表现怎么样?最近他们有没有异常的情况?”“小罗啊,平时很老实,人也不错,话不多,工作很认真。听小陈说,刚离婚,心情不太好,最近总喝酒。”“那前天晚上谁值班?一个班几个人?”
“前天晚上?就是小罗,还有技术员小陈。这不刚休班,今天晚上还是他俩的。”“小陈?”“是啊!陈华。”话音刚落,又一个人骑着自行车经过窗前,还冲里面招了招手。肖克想了想,对我说:“走,找他们俩聊聊!”我们走进机房的时候,那个叫罗春的正在换衣服。我和肖克打量着眼前这个人。“我们是刑侦二队的,想跟你们了解点情况。”那个叫罗春的手抖了一下,动作虽然很小,但是我跟肖克都看得十分清楚。
另一个叫陈华的,神情自若地走过来:“警察同志,了解点什么?我们可是大大的良民。”说完呵呵一笑。
肖克冷冷地说:“未必吧?可能有的人就不是良民了吧!”罗春没说话,换完衣服,拿起记录本,就去抄电表。
“前天晚上是你们的班吧?”“是啊!我跟小罗。”“你们一直都在吗?”
“是啊,我们这个班是一天一宿24小时的。”“早上的时候,有没有人出去过,或者……”“早上?”陈华突然不说话了,透过玻璃看着里面正在抄表的罗春,而此时的罗春也正看着我们。陈华小声地说:“前天晚上小罗出去跟朋友喝酒去了,早上回来的,应该是四点多吧!我给他开的门,顺便去了一趟厕所,回来的时候看了一下表。”
当我们再看里面罗春的时候,却发现他打开一个变电箱,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肖克推开门走向罗春:“罗春,过来一下……”此时的罗春面无表情,突然将左手伸向变电箱……
眼前的罗春随着“啪啪”的几声,身体猛烈地抖动了几下,被电流击倒在地。
外面的陈华忙拉下电闸,可一切都晚了。肖克跑过去摸了摸罗春的脉搏,摇了摇头。陈华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睁大眼睛,木然地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倒在地上的罗春。
我拍了拍他:“把你们领导叫来……”
事后调查:罗春的确刚刚离婚,原因很简单,他不能生育。案子结了,凶手畏罪自杀。我写结案报告的时候,手有点抖。队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又能听见柴姐呵斥肖克的大嗓门:“小肖,你再敢提不孕不育,我跟你没完……”日子一天天过去,案子也是接二连三地出现,而我已经习惯了从紧张到放松,即使是难以侦破的死案。这几天,大会小会不断,马上就要“严打”,名单和任务都已经下达。大家又绷起了弦,我们从分局拿回近十年的死案卷宗和四十多张通缉令。刘队让我随同王勇去广州,将一个自首的案犯押解回哈市,当天晚上的飞机。
“路上你们多照应着点,虽然是自首的案犯,但也要提高警惕,注意安全。”刘队吩咐说,我点点头。
差不多要出发时,刘队拿着车钥匙:“我送你们去机场!”“我开吧,你身体不太好。”我发动车的时候,刘队突然说:“小赵……”我看他的时候,他想了想,摆摆手,什么也没说。我开着队里的吉普车,故意绕了弯路经过刘队家,我很想在车子经过的那一瞬间能看到刘洋,遗憾的是没有看到。到了广州,已经半夜了,我们俩找了个宾馆住下,准备明天去提人,顺便定了返程的机票。也许是换了地方就睡不踏实,我们俩便趴在窗台上,看着街道的夜景。
“王哥,你当警察这么多年,后悔过吗?”“怎么突然说这个,干咱们这行的,哪有时间后悔?说实话,没时间想这个问题,这几年消停多了,我也是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进了警队,那时候治安非常糟糕。今天这死人了,明天那抢劫了,整天就是与案犯打交道,哪有什么时间后悔啊!怎么,你后悔了?”
“没有,就是有些事情弄不明白。”“干我们这行,有些事情是需要自己去悟的……”“悟?我好像是太嫩了,什么事情都悟不明白。”“呵呵,慢慢来,这个不是谁能教会你的。”王勇递给我一支烟。
“我什么时候能像咱们头儿一样呢?”“你小子目标还挺高的嘛!咱们头儿干了都快30年,你知道吗?刘队当警察的时候,比你还小呢。听老黄说,刘队的父亲也是一名警察,后来殉职了,他书都没念完,就接班穿上了这身衣服。”
“啊?没听他说过啊!”
“他说什么啊!正因为他没什么学历,所以干了快30年还是一个刑警队长,以他的资历,早就应该是局长了。”
“就因为没有学历就不提拔他了,太不人道了吧?”“当然也有别的事儿……”王勇说到这却止住了嘴。“什么事儿啊?”
“算了,过去都快20年了。”“王哥,你是不是又把我当新人了,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王勇深吸了一口烟,眼神落到了外面的灯红酒绿当中。“咱们头儿啊,在20多年前一次案件中,追捕一个杀人犯。当时那家伙开着车玩命地跑,刘队就紧着追,追了有几公里,在一个岔路口转弯的时候,刘队开枪想打爆车胎,可能是当时车颠簸了一下,枪口抬高了,就这么巧,一枪打中了那个人,而且还是脑袋,车失去方向一头栽进旁边的排污沟里,翻了几个个……”
“后来呢?”“当时车上还有一个女的,抱着一个婴儿。女的当场死亡,那孩子因为在她母亲的怀里才活了下来。”“这样的情况应该怎么处理,不开枪怎么办?”
“这个时候就不能开枪,虽然我们是要抓人,但有时候,我们却要保护无辜人的安全。这枪是在我们手里,但在扣响之前,我们这个脑袋起码要转几圈。”
“后来怎么处理了?”“记大过,如果没有他爹的面子,我估计他就被开除了。”“就因为这个他至今没提起来?”
“我想应该是吧!”我终于知道了一个关于刘队的秘密,但是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那孩子后来怎么办了?”“孩子?你真不知道?”“王哥,我真不知道,你快说吧!”“就是刘洋啊……”
“啊……”“啊什么,刘队为了这个孩子,一辈子没结婚……”夜沉了,我听见王勇的呼噜声,我却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我们俩早早起来,直奔广州市公安局。办完手续,我们就直奔机场。因为这个人是自首的,所以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他是不需要戴手铐的。距离登机还有一个小时,我们就坐在那里等待。而那个人也不说话,呆呆地看着外面。
这时候,王勇的手机响了……王勇合上电话,呆坐在沙发上,两行泪水瞬间涌出来。“怎么了?发生什么情况了?”
“头儿,他……牺牲了。”“什么?牺牲了?怎么可能啊?”
王勇面无表情,泪水却不断地流。快四十岁的大男人,此时已经全然不顾什么形象,坐在那里痛哭。刘队牺牲了,怎么可能,我们才出来两天不到,刘队就走了,不是开玩笑吧?此时,我却出奇的冷静,我看着王勇,他低着头,任由眼泪滴在手上。
飞机上,王勇始终看着窗外,四个多小时一动不动。犯人很老实,没什么要求。飞机落地的时候,我捅了一下他,他才回过神来。
我们拉着犯人上了警车,我看到每个人的胳膊上都有一块黑布……
王勇把卷宗扔给我,提前下了车。我从分局回到队里的时候,远远地看着队里的小楼,才发现那栋楼笼罩着一种灰色的氛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战友,我害怕见到他们的神情。
我轻轻地推开门,没有一个人抬头,只有柴姐走过来,我看着她哭红的眼睛:“柴姐,怎么了?”她摇摇头,泪水再次涌出来。屋里的空气异常凝重。桌子上放着一件防弹衣,我拿起来,发现上面有血迹,还有一个弹孔,我摸着那个弹孔,手指头却能穿过去,子弹打穿的!
所有人都不说话,我拉拉肖克:“肖哥,出什么事了?刘队怎么了?”肖克没说话,头扭向一边。我转向柴姐:“柴姐,头儿现在在哪呢……”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开的车,也不知道路上闯了几个红灯,我只知道,我下车的时候忘了关警笛,刺耳的声音一直在医院里回荡。
刘洋坐在旁边,两只眼睛盯着床头,而刘队静静地躺在那里,头上盖着白白的床单。我轻轻掀开……
“头儿,我回来了……”我再也管不住自己的泪水。
我们走的当天晚上,在肿瘤医院附近,发生了一起持枪入室抢劫。邻居听到枪响,及时报警,附近巡逻的110正好将歹徒堵在屋里。刘队带着人赶到现场,歹徒在对峙了3个小时后,仍拒不缴械投降。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人质的安全系数越来越低,最后只能采取强攻。刘队第一个带头冲进去……被歹徒的子弹击穿防弹衣,当场殉职。后来听肖克说,歹徒身上被打成了筛子。
我问王勇,为什么防弹衣可以被打穿?王勇告诉我,防弹衣不一定能防所有的子弹,而当时,歹徒发射的是钢芯子弹。
之后,我问了一个特别不该问的问题:“那为什么队里的人都抢着穿呢?”王勇说:“谁穿上防弹衣,谁就要冲到最前面,这是队里的规矩……”听完王勇的话,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不知道为什么局里没有给刘队开追悼会,也没举行送别仪式,甚至没有被追认为烈士。因为这个,我们气不过,找到分局,局长没说话,老黄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别气不过,这个都是老刘生前的遗愿,如果因公殉职,不开追悼会,不评烈士。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尊重他呢……”
我理解不了这种比无私奉献更高尚的情操,也许以后也理解不了。局里虽然没有什么大的仪式,但是考虑到刘队家的状况,还是给了刘洋3万块钱的抚恤金。
刘队去世的第三天,我拿着3万块钱,去刘队家。我敲了几下门,屋里还是静静的。我站在门口等,心想也许刘洋出去了。好一会儿,门开了,原来她在家。本来很窄小的屋子,却被刘洋的单薄显得很空洞。她告诉我她不想再考研究生了,想找份工作,我不知道她的坚强是刻意的,还是因为与刘队没有血缘关系的缘故,她没有我想象中的悲痛。在她的脸上,只多了一些憔悴,没有其他的东西。
我把钱放在桌上,说:“这是分局的……”我一时间找不到该用什么词,补偿?3万块补偿得了一个干了30年老警察的付出吗?
新的任命很快就下来了,王勇升为队长。因为工作还要继续,队里的人几乎不提刘队,不是淡忘,而是不敢触及。
有时候,工作一闲下来,我就担心刘洋,想想已经几天没去看刘洋了,一个女孩子,孤孤单单的,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料理自己的生活的。
看看还有40分钟就下班了,我跟王勇请了假,他知道我去看刘洋,也就没说什么。
我敲门的时候,才发现门没锁,屋里静悄悄的。天色已经暗下来,可是屋里却没开灯。
“刘洋……”没人回应。
“刘洋……”屋子一角传来哭声。我打开灯,发现刘洋坐在床边的地上,披头散发,浑身瑟瑟发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就是哭,我预感出了什么事。“说啊,出什么事了?”
刘洋继续哭,最后休克过去。我把她送到医院,给王勇打了一个电话,没一会儿,王勇、柴姐他们都赶来了。刘洋的手臂上输着液,人昏昏沉沉地睡着。王勇问我发生了什么,我摇着头。我的确不知道,最后柴姐去找大夫了解情况。
柴姐出来的时候,脸色煞白。“王八蛋,混账东西。”平时一点脏字都没有的柴姐此时狠狠地骂道。王勇把柴姐拉到一边,两个人低声说着。我看见王勇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紧握着拳头,牙根咬得咯吱咯吱响。我们几个人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俩,谁也不敢问。最后我看见王勇一拳打在墙上:“老刘,我对不起你啊!”
柴姐留下陪刘洋,我们都回到了队里。王勇仍旧是铁青着脸,把桌子砸得咣咣的,大骂不断。“我他妈非崩了这个小子……”
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队里有工作,晚上不回去了。大家都没走,那晚王勇喝多了。
第二天一早,柴姐从医院打来电话:“洋洋说是一个叫金永哲的小子,外号‘金豆子’,是她中学同学。”
王勇放下电话,看看大家说:“这是我们自己家的事。案子不案子小事,这口气我咽不下去,老刘刚走没几天,洋洋就出了这样的事情,废话不多说,抓这个兔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