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碉古国,在一弯斜坡上
2001年5月,丹巴县政协主席李奇和文史工作者牟子陪同4位嘉绒藏族少女一同来到宁夏祭拜祖先,引起了西夏研究者的浓厚兴趣。西夏灭亡后,其部分皇室成员开始了长途逃亡;关于这次逃亡的路线一直为史学家们所关注,川西北地区则是争议的焦点。当年的党项人一个可能的方向是:他们从宁夏仓皇出逃,进入甘肃南部和四川北部;为了避免蒙古人追杀,他们沿途尽量寻找偏僻的不容易被发现的地区。当他们来到大渡河流域的丹巴时,东边巴朗山巅的雪还未褪去,牦牛在远处成群地散落,不留神就会把它们与雪片不能完全覆盖的黝黑岩石视为一体,它们的静默成为一片白茫茫中的斑驳。然而,这样的安逸与宁静遮不住党项人奔逃的喘息和惊魂未定的紧张。
丹巴,有“世上最美丽的村庄”之称。美丽的风景和风情万种的丹巴美女,使逃亡中的党项人忘却了危险和紧张。蒙古人没能够立即追杀到他们,历史的紧张出现了间歇,丹巴美女改变了党项人的命运--她们的美像胶水,很快黏住了党项人的靴子和眼睛。她们和丹巴一起敞开了怀抱,这在一个个疲倦紧张到极致的男人面前有着怎样的吸引力呵!夜晚因为风情万种的丹巴女子和刚强勇毅的党项男人的结合而变得浪漫温馨,成就了这块土地上居民基因的丰富性。这里已经找不到当年党项人的痕迹了,当地人大多说自己是嘉绒藏族。当年党项人南下避难途中的“艳遇”成为横断山脉中一个最美丽的秘密。
20世纪初,满头卷发、蓄着黄色胡须的法国人斯廉艾,在略带清寒的一个秋天早晨,沿着大渡河畔的小路悠然自得地游玩--这里的美山、美水、美树深深地吸引着他。当河对岸一座座林立的古碉犹如一个个巨大的惊叹号映入他的眼帘,他目瞪口呆,高声叫道:“奇迹!这是东方的奇迹!”这位丹巴天主教堂的神父立即用手中的照相机拍下了一幅幅古碉的照片,然后寄往法国里昂参加影展,结果是一炮打响。法国人被那些神奇的建筑和美丽的景致迷住了,然而他们不知道这些看起来奇怪的建筑叫什么,它们的用途是什么,这个美丽的地方在哪里。
后来,四川大学历史教授任乃强前来考察,在《四川上古史新探》中记下了这样的文字:“在一山弯的斜坡上,依山临水,外人不易至。隔江望去,有数十高碉参天,恰似上海浦东工厂烟囱林,为一大奇观。”
1998年,中央电视台、中国新闻社、四川电视台等新闻媒体前往丹巴采风,通过荧屏、镜头、文字将丹巴神奇的古碉推向全国、推向世界。
因为碉楼多而集中,丹巴有“千碉古国”的美誉。有学者指出,这里独有的古碉其实是党项人来到这里后为了防御蒙古人而结合当地实际发明的军事设施。这些今天看来很壮观的古碉后面隐藏着他们内心的恐惧。
关于古碉起源有着很多的版本。有人认为,八角碉是党项人的建筑标志,西夏王朝覆灭后,一部分西夏臣民流落丹巴一带,创建了融军事防御和日常起居于一体的八角碉。也有人提出反对意见,依据《北史·附国》中的记载:“成都西南千余里的附国,地纵几百里,横四五千里,无城栅,居深谷叠石为巢,高十余丈。”这里的附国是指大小金川及大渡河一带的丹巴等藏区。他们据此认为,早在2000多年前丹巴一带就已经开始出现古碉了。我认为这个观点也很牵强。2000多年前,尽管附国时期的丹巴人已经掌握了石碉修砌技术,但还不能肯定它具有军事防御作用,而且也不能证明那时就有八角碉。应该是西夏人到了这里后,结合了自己的特点将石碉修砌技术发扬光大,并且赋予了它更丰富的内涵。
石碉应该是西夏建筑文化的一面旗帜,它并不仅仅是作为一种装饰而单独存在于丹巴的山顶和村寨,更是作为见证一个民族在悲壮的逃亡途中创造的独特文化现象。
丹巴的古碉,有的已经坍塌倾斜,有的已经成了飞鸟的栖息地,被蔓藤盘绕。
但无论是战争的创伤还是风雨的剥蚀,都没有磨灭它凌空屹立的阳刚之气。关于古碉战争,最为著名是清朝乾隆年间发生的大小金川战争。大小金川是指大渡河上游的两条最大的支流,一条叫大金川,另一条叫小金川,这两条河流都交汇于丹巴县城旁的大渡河起始点。
1747年,有着党项人血统的莎罗奔土司公然向乾隆宣战。乾隆任命名将张广泗为川陕总督统兵征讨。在接近大金川的刮耳崖时,清军遭遇萨罗奔的顽强抵抗,他们在碉楼前无能为力,攻打不下。乾隆革了张广泗的职,又派大学士兼军机大臣傅恒为帅再次征讨金川。鉴于张广泗失败的教训,这次清军将攻打碉楼作为重点。乾隆下令在八旗内选拔精锐,在香山护军八旗的基础上成立了香山健锐云梯营,并在营房四周广建碉楼作军训使用。当时共建成碉楼68座,这些健锐营的旗兵们每天训练,练出爬碉楼攻占的硬功夫,魏源曾在《圣武记》中说香山高碉“其建碉者,即金川番兵也”。1748年,这些旗兵们开拔四川,攻打下了金川。
战后,北京西山留下这68座碉楼。那些党项人血统的美丽金川女子也被掠虏进京城,清军在西山脚下仿金川的地势建立了一座村寨叫“番子营”。于是,金川藏戏、金川番子乐、金川女子在历史舞台上粉墨登场,把党项血液的激情持续燃烧到了紫禁城。金川女子迎风而舞的长袖和婀娜的舞姿飘进了清王朝的心脏,让程式化了的六宫粉黛黯然失色。其中最美的女子阿凤成为乾隆的宠妃。
至今,北京香山金川番兵后裔们尚能说丹巴的藏语,跳丹巴的锅庄舞。后来,国民党军在围剿江西革命根据地时也新建了许多石碉,并且是召集川籍工匠来修砌。“故中国之石碉仿四川,四川之石碉仿嘉绒(丹巴)”。
色尔古,“生铁之水”的奇异风情
在我对党项人足迹的追寻中遇到过两个叫“黑水”的地方,一个是内蒙古境内西北的额济纳旗的黑水古城,一个是在离岷江溯河而上的猛河之畔的黑水县。藏族文献《红史》记载有关西夏时说它是介于白水和黑水之间。从当时的地理方位来看,是因境内的一条河流色黑似生铁而得名,藏语名字叫“措曲”,意思是“生铁之水”。
在这里,人们会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一个幽深、古朴、神秘的地下迷宫。这里借特有的地形和房与房之间的间隙修筑了一条条的地下走廊,从这里可以通到寨中其他任何一户藏民家中;一旦敌人进入寨中,便会迷失方向,没有人能够走出去。这就形成了一种易进难出的防御体系。这里每家每户的门楣上、窗户上、屋顶上都供奉着白石--这是色尔古藏民信奉的一种神祗,被称为“白石神”。把“白石神”供奉到寨楼通风处,可以驱邪,保佑家人健康幸福。藏寨里,每家每户的墙体上都镶嵌着一块1米至2米长的长方形石板,刻绘着色彩鲜艳的图腾及文字。神秘的图腾演绎着色尔古藏寨的荣辱兴衰,历史与古迹、神话与传说串连成谜团。
寨里民居的门前都有一个“山”字形的照壁;上面供奉着白石和经幡,因为早上起来不能开门见山,所以要用照壁挡住,以示避邪。这一点在别的藏区也很少,明显带有北方汉族生活地区的风俗。
寨中有一条清澈的溪水与寨楼相缠。原来色尔古人把山后一条泉水巧妙地引入寨中,形成了纵横交错的地下河道,这样既可饮用洗涤,又可以起到防火之用。由于藏寨一般为石木结构,全寨是连体性的,而这里生活主要燃料为木柴,一旦一家发生火灾,全寨就有可能陷入危险,所以色尔古如此设施可以随时随地取得水源,将火扑灭。此外,这暗河又是古代战争的防御体系组成部分,一旦发生战争,幽深的水渠则可作为安全通道及打击敌人的阵地。从这一点看来它又具有着明显的羌族建筑风格。
藏族人把西夏人称为“minia”,有学者将其翻译为“木雅”。在川西游走时,我曾无意中走进了一个能体现独特木雅文化的地方,这就是雅砻江峡谷中的扎坝,是一个与外界基本隔绝的“走婚部落”,母系氏族“男不娶,女不嫁”的走婚习俗在这里有完整的体现。家庭以母系血缘组成,没有父亲的存在,所生子女由女方抚养。
国内母系氏族社会婚姻最集中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泸沽湖,一个就是扎坝。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仿佛你的双眼已经飞离远去/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让我借着你的沉默与你说话,仿佛你消失了一样/遥远而且哀伤/仿佛你已经死了/彼时一个字、一个微笑/已经足够”
聂鲁达的诗很符合我走进木雅及离开她时的心情。木雅是寂静的,每当想起这寂静,会使身陷都市的我越发想念她。
夜读《雅江县志》,里面有这样记载:解放前,扎坝人没有夫妻一说,家庭成员以母系一方为主,母亲是家庭的核心。解放后,长期与外界隔绝的大峡谷通了公路,面貌改变了,昔日“男人不娶,女人不嫁”的走婚习俗正在成为历史。但在一些信息与交通落后的乡村里仍然不同程度地存在着走婚习俗。这里没有汉族传统上的婚姻责任,有的是基于人性自由的性与爱。芍巴是我在这里遇到的唯一会说一点汉语的青年,他曾经去过成都,是寨子里长过见识的人。通过看电视,他知道了宁夏与西夏,先辈们没有留下关于族源的任何文字资料,从口口相传和习俗中他们能肯定自己不是藏族人的后裔。
“扎坝”在藏语里意为“悬崖中形成的沟壑”。关于它的历史渊源,英国人沃尔苏顿在《西夏文西藏译音说》中记载:“扎坝人就是早已消失的西夏王朝后裔。独特的地理位置造就了他们特有的生活习俗。”
年过七旬的瓦多乡乡民扎布介绍说:解放前,按照这里的老习俗,青年男子通常到十六七岁就可以开始谈恋爱了,可以找“呷益”(即女朋友或情人,桃坪羌寨叫“吉美”,藏族地区一般叫“阿甲”)了。找“呷益”是男的主动,一旦相中了某个女子,他必须在白天寻找合适机会向意中人表示爱恋。表达方式一般为抢女孩的头巾或戒指,女方如果有意就会含羞跑开,等夜深人静之时会打开自己阁楼的窗户,等待意中人的到来。男子会在深更半夜来到她家的房前,沿房墙徒手爬上三四层楼高,从窗口跳进去--当地人称为“爬房子”。就这样,男子与女子做一夜夫妻。双方并没有什么道义上的责任与约束。男人找到了“呷益”就开始“爬房子”,夜晚到女方家走婚过夜。一般选择农闲时间来到湖边耍坝子找“呷益”。早晨,大地上还略带凉意,绿油油的山坡上突然会下来一队人马,男女老幼在一起非常热闹。他们来到湖边,下马后摊开带来的食物。老人小孩捡柴烧火煮茶,青年男女则来到湖边围成圆圈。他们身着艳丽的民族服饰,载歌载舞。在歌舞中,男女可自由自在地寻找“呷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