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赡部洲,苍穹之下生机盎然。
壮阔的青山重峦叠嶂,茂密的树木万里绵延。滔滔银瀑,飞流直下,滚滚白江,蜿蜒入海。
赤眼带着两个贴身随从早早下了界,顾不上欣赏这人间的美景就直奔天竺迦耶村外的毕钵罗树林而去。
光影斑斓,鸟语花香,三人刚飞进林子就远远地看见绿纱飘逸的香兽坐在树上作画。
只见她粉面微晗,凝望着树下的一朵无忧花蹙眉思索,莲包似的小脸饱满柔嫩,别有一番超凡脱俗的俊俏。
微风拂过,花苞微颤。香兽得了灵感,忙轻抬手臂在画绢之上勾线染色。纱袖滑落,露出冰肌玉骨。风过耳畔,撩起千层青丝。因担心秀发沾染墨彩,她又信手折了根树枝,把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慵懒地绾在脑后。绿叶为饰,衬得这美人越发地雅致迷人。
“香兽姑娘真是美如画。”赤眼刚想开口称赞,就被身后一黄一绿名为琥珀和松石的两个侍者抢了先。
“闭嘴死色鬼,我老爹的女神还用得着你俩来夸!”赤眼反手抽了两人一对大嘴巴,转身就朝着香兽的方向边跑边喊,“香兽,我来啦……”
听到这混世魔王的声音,一众守林的夜叉顿时惊惶四窜,或隐入树冠,或遁入树中,更有甚者居然拖家带口弃树而逃。不消片刻,树林中竟空空如也。
赤眼见众人躲着她,不由得无名火起,停下脚步大骂道:“什么玩意儿?让他们都给我滚出来!”
琥珀捂着被扇疼的脸,抖动着魁梧的身躯向前一步,对着树林放声唤道:“仙人们,都出来吧,我家殿下用过早膳了……”
等了片刻,见依然没有动静,古灵精怪的松石又憋着笑意补上一句:“吃得非常饱……”
这下才陆续有几个胆大的夜叉探出头来,待确定赤眼今天不像是要吃人的样子,才放心地往外呼朋引伴。
很快,毕波罗树林又恢复了往日的愉悦,夜叉们穿行在林间唱歌跳舞,欢声笑语汇成一片。
香兽得知赤眼来了,莞尔一笑从树上飞下来迎接。行至赤眼身前,匍匐下身子恭敬礼拜道:“恭迎仁者。”
赤眼忙弯腰扶起香兽,爽朗一笑:“别见外,咱俩谁跟谁!”
香兽起身微笑,亲昵地拉住赤眼的手,引她飞至自己居住的那棵大树之上,指着一幅即将完成的画作问道:“仁者快看,这株无忧花画得可还行?天王生辰快到了,我特地画了幅画送给他,你说他会喜欢吗?”
赤眼漫不经心地接过香兽手中的画卷,瞬间被绢中那朵栩栩如生的无忧花美到目瞪口呆。只不过两年没见,香兽的画艺竟越发了得,毋庸置疑,势必是受了那位“高人”的指点。
一想到这高人,赤眼顿时妒火冲天,扔下画卷冲着香兽吼道:“画得再好又如何,反正我老爹也看不懂。就算他年年都能收到你的寿礼,到头来还不是空欢喜一场。你若真的在乎他,就该嫁他为妻,少拿些没用的东西来打发人!”
赤眼这突如其来的胡闹引得族人频频侧目,香兽只觉难堪至极,无暇多想便红着脸回击道:“仁者怎么又说这种话?你是知道的,我对天王向来只有敬仰之意,断没有男女之情……”
“我当然知道!你嫌弃我老爹是个打打杀杀的粗人,心里只容得下那个小白脸嘛!”
听得香兽迫不及待地与天王划清界限,赤眼不由得心头一酸。要是被老爹发现自己阻止他迎娶香兽的真正原因是因为香兽心里有了别的男人,真不知道他会伤心成什么样子。而在这世上,只要有人敢伤了毗沙门王,不管他是谁,赤眼都敢和他拼命。
眼下,她最想拼命的人无疑就是香兽日思夜想的那个小白脸。
此人名叫妙手,是魔王座下的首席画师,生得白净文弱,气度高雅,是天界女子公认的梦中情人。
据说,这天上凡间所有的佳物美景,只有人心装不下,没有妙手画不出。欲界各地的风光和建筑,经他手绘之后,便会立刻在魔宫周围复建出一份同样的场景,以供他化自在天的天人享用。
此人每次来南赡部洲采风,都会指定香兽接待,两人独处的时候,妙手除了指点香兽画技,免不了说些撩人的情话,且不管他是否将这些话放在心上,香兽对他早已是芳心暗许。果然,赤眼只不过顺口提起那人,这蠢女人便已粉腮红润,神飞天外。
赤眼见状顿觉脸上无光,反手卷起一团火球便直朝身旁的树林砸去。转眼之间,一片埋葬着夜叉灵骸的万年古树便被焚得枝焦叶枯,噼啪作响。
“太爷爷……”
随着几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很快林子里便哭成一片。
香兽顾不上管太爷爷出了什么事,只是担心赤眼又像上回那样闹脾气在林子里到处吃人,忙拼尽全力抱住她,慌忙安抚道:“仁者息怒,千万别误会。我当然知道你老爹才是世间最优秀的男子,只不过香兽身份卑微,哪里敢高攀天王。像天王这样的盖世英雄,一定会找到比我好上千万倍的女子。”
赤眼终究是个孩子,香兽只不过稍作敷衍,她便忍不住得意起来,脸色立刻缓和了不少。
况且,她本就没指望过香兽能看上她老爹,只不过是想让这骚蹄子服个软,别在自己面前乱秀恩爱。现在香兽既已认错,她当然愿意给她个台阶下,于是傲娇道:“哼,就算你想嫁到我们四天王天,我还不答应呢。那样我不得管你叫妈?老子能吃这亏?”
见赤眼态度转晴,香兽这才松开的双臂,长舒了一口气。
确实,这些年来,多亏了赤眼的百般阻挠,毗沙门王才不敢向自己表白提亲。若是这父女二人站在同一条阵线,恐怕她与妙手的缘分早就尽了。
一想至此,香兽不禁有些后怕,思虑再三,突然心生一计,拉住赤眼的手主动提议道:“如果仁者不嫌弃香兽出身低贱,倒不如我们就此结拜,好不好?”
“什么意思?”赤眼压根不懂凡间那些胡乱结缘的套路。
“就是请天地作证,从此以后,你我就以姐妹相称,你可愿意?”香兽解释道。
听了这番话,赤眼鲜红的瞳孔中立刻闪出惊喜之色。想她从小到大都在男人堆中长大,除了一个叫蓝珠的侍女,从来没有什么贴己的闺蜜。况且连蓝珠都有姐姐,她却没有一个姐妹,想想也是眼红。现在香兽主动提出要和自己结拜,此事正合心意,她怎会不愿意。
况且,二人结拜,何尝不是件一举两得的好事?
一旦香兽成了自己的姐姐,也就间接成了天王的义女,老爹以后自然就不能再对她存有非分之想,她也不必再累死累活两头哄着。
这样,就算香兽爱恋妙手的事情暴露了,老爹也不算是输给了那小白脸,多少能替他挽回些颜面。
这般深思熟虑也算得上是赤眼智商的极限了,她揉了揉算计到晕乎的脑子,刚想伸出小指和香兽拉钩,却又倏地停在了半空。
愣了很久,她才看着香兽的双眼低声问道:“我家那点破事儿你是知道的吧?若与天王家沾亲带故,搞不好有一天会被杀头的,你要不再考虑考虑……”
香兽咬了咬薄唇,若有所思。
赤眼见她面有迟疑,生怕她改主意,又提高嗓门嚷道:“其实灭九族这种事,我是从来没在怕的。老子在四天王天横行霸道了两百年,还没见过有谁敢拿我怎么样。现在只不过在南赡部洲认了一个义姐,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天庭断不会放在眼里。就算真出了什么乱子,我老爹也定能保你周全……”
香兽停了片刻,最终勾住赤眼的手指笑着摇了摇:“你都不怕,我还怕什么。香兽此生寿数将尽,只怕是等不到被杀头的那一天。你尽管放胆和我做姐妹,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无怨无悔。”
相对于失去妙手的痛,杀头又算得上什么?香兽愿拿残生做赌注,去消除接近情郎的所有阻碍。
“当真?那就说定了。”赤眼释然一笑,生怕香兽反悔,又赶紧搂住她没羞没臊地喊了一声姐。
香兽微笑,温柔地拉过赤眼的手,带着她朝树林深处的树林飞去。那里是毕钵罗村夜叉族的圣地,埋葬着他们已故祖先的灵体,但凡族内有婚丧结义等大事,必要到祖中最德高望重的太爷爷墓下告慰一番。
太……太爷爷……
热浪袭来,香兽对着面前一棵被烧得乌漆抹黑的枯树目瞪口呆。再看树洞中若隐若现的太爷爷,已被烤得如同烧鸡一般,加上躯体刚被族人用黄色药泥重新封了一遍,样子更是惨不忍睹。
香兽皱眉捂脸,一把按住赤眼跪在树前,对着太爷爷随时都有可能气到复活的遗骸草草磕了几个头,便火速结束了这令人尴尬的结拜仪式。
赤眼捅下的篓子,自然是香兽背锅,待她收拾好圣树,安抚完族人受伤的心灵,才得了点空,找了棵僻静处的大树,与赤眼依偎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两人从人间发生了什么新鲜事,聊到魔天巧匠宫又出了什么新奇玩意儿,再聊到天界最近流行什么样的服饰妆容,最后竟像这天底下所有的姐妹一样,把话题转向了男人。
“话说你也快到了婚配的年纪,可否有喜欢的男子?”香兽抠了抠赤眼的手心,抿嘴一笑。
有了这姐妹身份,她终于能放下包袱和赤眼轻松分享她的恋爱经历。心里藏了个人不能对外说,都快把她给憋死了。
“喜欢的男子?”赤眼愣了一下,停下把玩花草的手,仔细想了想,木然摇头。
想她成日在四天王天的军队中晃荡,早就把男人当成了同类,没未想过情爱是何物。
“你还是说说你到底喜欢那小白脸哪一点吧,是不是就凭他能教你画画儿?”赤眼突然想起香兽送她老爹的那幅画,从怀中掏了出来,漫不经心地举到头顶。
薄绢被万道阳光穿过,正中那朵无忧花竟流光溢彩,散发出星河的光辉。
赤眼看傻了眼,心底竟对那妙手多了一分佩服,只不过到嘴边的赞扬却仍是飘着一股醋味:“如果你看中的是小白脸的画艺,那我无话可说。我老爹可是干大事的人,忙着降妖除魔守护人间,才没工夫学这无用的把戏。”
“荒谬!画画怎么会是无用的把戏?你若真觉得画画无用,还缠着我学它做什么?”虽知赤眼说的是气话,但为了维护心上人,香兽不假思索便脱口还击。
赤眼万没想到向来温婉的香兽会顶嘴,一时脸上挂不住,拧起双眉骂道:“什么鬼,刚结拜就敢吼老子!不学就不学,大不了宰了你们俩,在天界重新找个老师。”
香兽一惊,倔强跪地:“仁者息怒,非是香兽有意顶撞。只是那他化自在天的天人们全靠妙手的画来游历大千世界,你随口一句无用的把戏便抹煞了他的功劳,未免不通情理。你若能有理有据说出画画是如何无用,香兽甘愿以死谢罪。”
“你还来劲了是吧!”见香兽竟为了一个男人和自己红脸,赤眼瞬间火冒三丈,“画画究竟有没有用,想必你比我更清楚。想你画像供养魔王多年,他接引你飞升魔天了么?赐你与那小白脸成双结对了么?”
赤眼趁着怒气一口气数落完,紧抿樱唇挑衅地瞪着香兽。
“胡说!我何时给魔王画过像!”香兽突然面色惨白,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害怕,声音竟变得嘶哑颤抖,“香兽苦练画艺,完全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给佛陀画像,求他度我族脱离鬼道,投身那传说中的极乐世界……”
“哼,只怕你两年前就不是这么想的了吧?”赤眼不屑地撇撇嘴,冷笑道,“改投魔王这种事我见得太多,压根算不上什么。我本以为这次过来,你会主动向我坦白。没想咱俩都结拜了,你还是瞒着我。”
香兽惊出一身冷汗:“我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赤眼见香兽还在装模作样,气愤地将两年前看到的一幕和盘托出:“上次临行前,我在你床下发现一张红衣画像,本以为画的是我,摊开一看才知道是魔王。虽然我也没见过他的相貌,但画卷上清晰写着皈依波旬四个字,你还想抵赖不成?”
见秘密被赤眼拆穿,香兽当即羞愧无言,面对着眼前万千祖先的灵树,瞬间便红了眼眶。
赤眼说得没错,为了和妙手在一起,她早就暗暗背叛了全族的意志,舍弃了护佛的初心。
香兽此生将尽,能和妙手相守的日子已不多。越临近分别,她才真正明白,她想去的并不是什么佛陀的极乐世界。自从爱上妙手的那一刻,他在哪里,哪里就是她的极乐世界,而能带她前往那个圣地的,只有魔王波旬。
每日清晨黄昏,当全族老小对着悉达多太子修行的方向跪拜赞颂之时,只有香兽一人在心中呼喊着魔王的名字。她希望有朝一日能感动波旬,在她命终之时将她接引到魔天。虽然传说中魔众的归宿是无间地狱,但为了能和妙手长相厮守,就算粉身碎骨,她也在所不惜。
赤眼看香兽掩面痛哭,方才意识到自己言重了,憋了半天,才软下语气道:“老实说,我宁可你皈依实实在在的魔王,也不愿你为了那不知何时才能成道的佛陀浪费自己的时间。”
香兽震惊,猛抬头看着赤眼。
出乎她的意料,赤眼的脸上并没有表露出一丝责备与轻视,那纯净的瞳孔里反倒映出极大的慈悲,惹得她不由得心头一热,顿时泪如雨下。
这世上除了赤眼,怕是没人会真心替她着想,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赤眼看着香兽难过,沉默许久。过了半天,才冷冷说道:“我老爹常言,波旬这人又作又贱,就算你没日没夜地巴结他,他也不一定会看你一眼。你若真想和小白脸在一起,可不能全指望他,自己也得想个法子,最好这辈子就迁去他化自在天。”
“靠自己怎么去?”香兽停了啜泣,无助地看着好似瞬间长大成人的赤眼。
“让小白脸娶你啊,怎么去!”赤眼敲了敲香兽的头。
香兽轻轻哦了一声便低头不语,停了片刻,又突然拉起赤眼的手问道:“除了这个方法,还有别的方法吗?”
“要说其他方法么,也有。”赤眼一锤拳心,霸气吐出三个字,”硬闯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