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时迁是来了快四年的犯人，三十出头，在中队算不上老，但对中队的情况知道得很多。我所知道的那点情况，全是从时迁那里来的。时迁原名雷红武，因为长的精瘦，个子又小，惯常撬门扭锁，上房揭瓦，老犯人就送他个时迁的外号。时间一长，一般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名，就连干部，也开口闭口时迁的喊着。他好象对这个外号很满意，更让他得意的是，有几次干部的钥匙弄丢了，都是喊他去开的门，年轻的陈干部甚至想向他学开锁的技术。也为这，猪三不得不对他高看一眼，所以，尽管他也很少接见，不能孝敬猪三，但猪三也没拿他怎么样。
时迁与我床铺挨着，工种都是码台。码台就是把刚做出来的湿砖坯码到坯场，是中队最苦最累的活，多半是没有任何人关照的犯人和新犯人干的。就这工种，你看着老犯人干起来轻松自如，轮到自己去干，才知道什么叫看花容易做花难。一车湿坯，连同车子和重量，不会少于四百斤，但车子只有两个轮子，而坯场的巷道又坑凹不平，新手掌握不了技巧，不是推不动，就是掌握不了平衡，把车给弄翻了。而生产正常时，码一车湿坯的时间不会超过十分钟。你这一车没码完，下一车又来了，人家等着要空车，你就一天到晚只有挨打的份了。听时迁说，很少有新犯人不为这挨打的，老犯人都说，不打学不会手艺。其实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一批又一批老犯人把自己对前面老犯人的不满发泄到新犯人身上的借口罢了。刚来时，时迁没少挨过打，为这，在我头一次挨打后，时迁就不时的帮我码一点，并手把手的教我怎样利用惯性用力推，怎样掌握平衡，怎样节约体力。我很感激时迁，这是我几年来碰到的第一个关心自己，帮助自己的人。干活的间隙，我们不时说些话，问些各自的情况。原来时迁也是苦命人，文革时，父亲被批斗，母亲被逼与父亲划清界限而离婚。他跟母亲生活，而母亲再婚后，继父对他动不动就打。为这，他小学毕业后，就随着席卷全国的红卫兵串连人潮四处晃荡。红卫兵停止大串连后，他的生活也没了着落，就随着几个在路上结识的人一起，今天扒火车，明天翻窗户，逐渐学会了这一套让他坐牢的手艺。和我不同，时迁没有什么亲情的感觉，在他的印象中，小时候父亲也没怎么管他，而是自己一个劲地忙自己的工作，母亲尽管一直疼他，但在继父的拳脚下，母亲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对他们，时迁说不上有多深的感觉，他反倒留恋与他的一帮师兄弟在一起扒火车的感觉，以及得手后到餐馆痛快地吃喝的感觉。“那才叫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论称分金银啊，啧啧。”每回说到这里，时迁的眼里就放出灿烂的光来。我问过他为什么关心自己，时迁说他也说不清，只是感觉我与其他犯人不同。经过半年的接触，时迁说他终于发现，原来是我身上没有其他犯人的那种匪气和流气，另外，他感觉，我的眼里有事，将来是个干事的人。
我对时迁的印象，也说不清对不对，反正我没法让自己在监狱里安下心来。这地方，人和人之间好象全部蒙上了一层伪装色，大家互相提防着，互相算计着。作为新犯人，不仅要处理好与大组长，小组长的关系，也要处理好与所有犯人的关系，不管哪个环节出了一点问题，都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至于与干部的关系，更不用说了。表面上看，干部是中队的主人，犯人都是奴隶，其实时间一长，就发现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干部里，队长指导员才是真正的主人，其他干部充其量也只算得上小主人。小主人说话，队长指导员一不高兴，就给废了。问题就出在这里，对干部之间的这点决窍，大组长和猪三早已摸的门儿清。他们知道在什么时候，以什么办法，在哪个干部面前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也知道什么时候该他们自己说话，什么时候让哪个干部替他们自己说话。更绝的是，时迁悄悄告诉他，就连队长指导员都得听大组长和猪三他们的，有一回，因为大组长一句话，队长和指导员差点动起手来，还是猪三给劝开的，啧啧。
时迁为知道这些内幕而自豪，我却听得头脑发胀。妈的，都说监狱是个小社会，原来比小社会还复杂。我从小的理想是当警察，现在却成了警察的管教对象；我一心想凭劳动养家糊口，供弟妹上学，现在却沦为犯人；我一直想堂堂正正做个人，现在却不得不象他们一样，成天提防着人家，算计着人家。这日子怎么能过下去呢？现在，娘又病重，我得回去看娘一眼。为这，我找过指导员，指导员一口就回绝了，他说：“你是新犯人，又是重刑犯，外地的，莫说你妈病重了，就是现在走了，也不能回去的。”我还是哀求了半天，指导员又说：“都是现在知道行孝了，先前做什么去了？现在坐牢了，你也是身不由己，还是赶紧给你妈写封信问候一下吧。真的行孝，就要努力改造，早点减刑，早点回家供养你母亲才是正经。”妈都快不行了，说这些话不是废话吗？为了掩饰自己的想法，我装作听进指导员的话似的，连声点头，当天就写了信交给指导员。我怕指导员怀疑自己想逃跑而盯死了自己。事实上，从那天开始，我就对自己说，赵一甲啊赵一甲，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回家，他们不让你走正门，你就走后门，哪怕翻墙打洞，你也得和你娘见一面。
晃悠了一会儿，船来了，还是没有发现机会，我就去拖沙。不大一会儿，柴油机坏了，干部让人回去喊维修的犯人来修理。人去了半天才回来，来了看了半天又回去拿零件，这样来来去去的一个上午就过去了。趁这机会，其他人又三三俩俩的散开了，不是开个小灶，就是到临近的农民地里偷点菜什么的。干部不是装作没看见，而是叫偷菜的犯人手脚快一点，莫让农民发现了。中午，干部自己也要吃偷来的菜。还是因为新犯人，我不能去偷菜，我老老实实的站在修柴油机的犯人身边，看着他修，偶尔还帮他递个扳手什么的。等柴油机修好了，我也想出了一个逃跑的办法。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我表面上还是跟时迁不时说几句话，其实在心里一直盘算着逃跑的细节。我知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道理。这是一锤子买卖的事，必须万无一失，我输不起。我反复盘算着每个环节的各种可能性及其应对办法，就象象棋高手下棋必须算到五六步才肯动棋子一样，我在心里一遍一遍演算着他的逃跑方案，直到天黑收工。
四
因为上午耽误的时间长，今天收工晚很多，平时这个点饭都吃了。但这正合我的意，我心说，真是天助我也。快进监号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似的对干部说，我的被子还在砖机房晒着，要去收。干部显然对我的新犯人身份不放心，便问还有没有其他人需要到砖机房收东西的。还有三个人。干部便让我们四个一起去，一起回。到了砖机房，其实谁也顾不上谁，我迅速跑到后边的黑夜里。从现在开始，我有半个小时时间。半小时内，我必须设法跑出大围墙，要不不仅跑不成，今晚又有一夜好打挨。不过我不慌，半年来我把监狱里的每个角落都打探清楚了，也见过几次犯人逃跑。知道监狱对逃跑的办法，他们先是中队组织人四处找，找不到后再报监狱，监狱又组织人找，有时也同时拉响警报。等到其他人，包括武警战士听到警报后到各个路口和监狱出入点布防，一般情况下不会快于一小时，我给自己定下半小时时间，就是为了打了充分的提前量。从砖机房后边出去，就是坯场，坯场的宽度从五百一十五步到一千一百三十七步不等。这些地方，我不止一次用脚步实地丈量过。现在，闭上眼，从任何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我都知道有多少步，中间哪里有沟哪里有坎。外围就是大围墙，晚上不光没有人，连灯都没一盏。但我不能往那里跑，那围墙有四五米高，上面还有高压电网，我赤手空拳的，一时半会儿也打不了洞，那儿不是我选择的逃跑路线。我直接往南边的生产门跑，那道门平时是用来往监狱运土的，取土中队的人就从那里进出。而取土中队一年三百六十天加班，生产门也差不多每天挨到后半夜才关。到了晚上，那门就只有一个犯人监督岗值班，外加围墙上有个武警值班哨。这是唯一的薄弱点。五分钟不到，我来到生产门附近。门里远远近近亮着几盏灯，让门附近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亮堂。门半开着，由于里外都无遮挡，北风呼呼的叫着，值班的犯人正一个人龟缩在小门房里边烤火，边喝酒。围墙上的哨楼里，哨兵围着圆形哨楼踱圈圈。躲在黑影里，我看清了周围情况，迅速摸到门房对面的维修房里。就着远处的灯光，我麻利地把地上的一卷皮水管系到窗户与维修台之间人把高的地方，来回系几道，让皮水管形成一个井字形的网，再把工具箱搬上去固定好，又往箱子里装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增加重量，然后在箱子正下方放上十几根废旧日光灯管和几十个坏白炽灯泡，最后拿维修用的油抹布系在皮水管上，拿火机点着火，再关好门，又悄无声息的跑到生产门门房后边躲起来。
也就几分钟时间，我听见嘭的一声巨响，我知道，那是火烧断了皮水管，沉重的箱子掉在灯管和灯泡上了。“谁？”听到响声，哨兵跑向发出声音的方向，拉响了枪栓，酒喝得差不多的值班犯人也吓了一跳，他迅速拿起手电筒，跑向维修房，一间一间的找了起来。仔细看了看哨楼上的哨兵，他正聚精会神的望着维修房，并不时问值班犯人几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猫起腰，眨眼的功夫就遛出了生产门。来到门外，我不敢放开脚步跑，而是就着围墙的黑影，迅速往远离监狱大门的方向走过去。等到围墙转了弯后，我才脱下囚服，放开脚步往附近的村子狂奔。
还没到村子，狗吠声就一阵阵紧了起来。狗我不怕，我可以在最快的时间内和任何陌生的狗建立起相互信任的关系，也能够赤手空拳弄死一只狗，但我不能因为狗的狂叫而引起村民的警觉。我放慢了脚步，象散步一样踱进村子。这是平原地区，土地金贵，家家户户都没有院子，房子一排排的，一家紧挨一家。这时村民多半在吃晚饭，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关着门，外面黑灯瞎火的，又是北风刺骨，没一个人影。我必须弄身衣服，最好再弄点吃的，弄点钱，我要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踱了两排房子后，我发现有一家传来很大的电视声音，走近一看，原来这家里挤满了人，都是看电视的。我知道，电视是个稀罕东西，一个小村子，只有一两家有，其他人这个时候多半会挤在一起看电视。于是，我找了家亮着灯又没见人的人家，推开门进去，在房间里摸了会儿，找到了一身衣服，看上去有些小，也顾不得那么多，就往身上穿，一摸口袋，还有二十多块钱。我又摸到厨房想弄点吃的，但一点剩饭剩菜都没有，见墙角有一堆土豆，就拿了几个大的揣进口袋，再回到堂屋推出人家的自行车，蹑手蹑脚的从后门出去，往监狱相反的方向死命的踩起来。
约摸骑了十来里地，我才隐隐约约听到监狱方向传来了警报声。我笑着对自己说，你成功了，了不起！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四野伸手不见五指，我只知道沿着隐隐约约的白色路面向前，再向前。骑了老半天，夜更深了，这时候应该很冷，但我却满头大汗，内衣都湿透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间。我抬头看看天，天被厚厚的云遮着，只能偶尔见到一两颗星星在要死不活的眨巴着眼睛。凭感觉，我知道再过不了多大会儿，天就要亮了，离监狱很远了，再这样漫无目的的往前走，已经没有多大意义。可以松口气了，我对自己说，突然想起晚饭还没有吃，又拼命骑了大半夜的车，现在该吃点东西了。一想到这儿，肚子真的咕咕叫了起来。这样边滑行边想，不大会儿就发现路边有一个草堆，我下了车，过去拎了捆草，再骑一会儿，找了个远离人家又避风的地方，把草点着，把土豆埋进去，就着火堆坐在地上，两手放在膝盖上，低头便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