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还有更新鲜的。
一到1990年，上面又要搞规范化达标。所谓规范化达标，就是各押犯单位要创建规范化中队，由省里检查授牌。而规范化的一个重要条件就是硬件要上来，就是监管区、生产区的环境建设，生活卫生环境，学习环境都要达到要求，一句话，就是中队的各方面都要建成新的。要办成这些事，又得一大笔钱。监狱正要死不活的为吃饭而挣扎，显然没有能力为这个花上哪怕一分钱。怎么办？领导说，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有了砖瓦销售的成功经验，可以再发动犯人作贡献吧，规定凡是为规范化建设作贡献的犯人，都可以得到奖励。
经干部一动员，大家都知道，为规范化建设做贡献比销售砖瓦要容易得多。因为这个门槛低，有条件的三万两万不嫌多，没条件的三千两千也不嫌少。只要大家有心，实在没能力，一台电视机，一套沙发，几十个平方地板砖，都是贡献。为了扩大作贡献人的面，监狱还规定，只要愿意作贡献，外出可以不限于回老家，其他地方也行。
乖乖！不光门槛低，条件还比销售更优厚。一时间报名的人争先恐后，动员一结束，就有十几个报名了。他们根本不需要事先和外面联系，就拍起了胸脯。有人说，我姐在买地板砖，我贡献一百个平方地板砖；有人说，我哥在买电视机，我贡献一台电视机。干部笑眯眯的，一一记录在案。
那段时间，干部事先给排好队，根据中队建设需要的东西先后，每天安排一个人外出。这些家伙也都没有食言，他们都带回了自己承诺的东西。很快，中队的地平换成新的了，电视机换了，干部办公室窗帘换了，沙发换了，所有房间都吊顶了，办公桌也换了。只是由于这些东西不是一个人贡献的，多半牌号、型号、颜色五花八门，甚至大小不一，摆在一起有些滑稽。但有总好过没有，新的总好过旧的。经过半年时间准备，中队通过了监狱组织的预验收。同时，监狱验收组也指出了一些需要改正的问题，如监号里各个房间的地板砖颜色型号不一，很不协调，要求更换统一。到了这个程度，指导员当然答应换了。只是一下子就几百个平方，不是一般人弄得起的，最后还是三狗来收场。整个为规范化建设作贡献过程，三狗都没出过声，但这最后的一笔，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这下子又是几十个人作了贡献，中队显然没有这么多的闲岗位给他们，他们也成不了真正意义上的新贵。但这事难不倒监狱领导，他们发明了一种新的奖励，叫作单项表扬。就是在季度奖励外，根据改造表现所给的一种奖励，其效力和季度奖励一样。那些贡献了一台电视机，几十平方地板砖的家伙，尽管没有得到一直盼望的闲散劳动岗位，但得到了一个单项表扬，也多少有些收获。重要的是，从此，他们与干部的关系更近了。当然，那些贡献大的，也不是一个单项奖励能够弥补的，监狱又为他们发明了补表扬。所谓补表扬，就是把他们过去没有得到的表扬给补上去。比如憨豆，去年三季度因为打架被禁闭，自然没有表扬了，但这次他贡献了价值一万块钱的东西，他就连续补了去年三四季度的表扬。
所有作了贡献的人都得到不同程度的奖励和补偿，他们多半心满意足，也有个别人，因为嫌奖励和补偿的东西与自己的贡献不等值而闹情绪，经过干部耐心做工作，并承诺今后慢慢弥补，他们也平静了。中队出现了少见的安静。
前后新贵足有四五十人，他们要么不在一线劳动，要么出工不出力，另外，由于没有那么多小房子，那些小新贵，假新贵们就在砖机房，或露天某个角落开起了小灶，每个小灶点就又繁衍出一个生活摊点。监狱便出现了四处冒烟的情况，中队干部当然是睁只眼闭只睛，监狱便把这事当成重点进行整治，但往往也是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有时一到冒烟的时候，中队干部甚至到周围担起了警戒任务。
如果只是他们快活，搞点小特权也无所谓，问题是剩下的活都摊到我们身上了。历来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苦而患不公，一下子这么多人享有特权，其他人再傻，改造积极性也大打折扣。大家陆续便把压抑已久的各种小想法都使出来了，坐牢的人总没吃够，大家的第一个想法便是挖空心思为自己改善伙食。在这个问题上，大家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新贵们可以让来监狱提货的、办事的、监狱工人、或者干脆是干部每天从外面给自己带吃的。其他人没这个条件啊，那就想法让人从外面带酒菜进来，最常见的就是通过发货的犯人让前来提货的货主或司机带，再转到各个中队，反正各中队犯人之间关系都是通的，只要酒菜进来了就好办。他们按要求带来了，就想法给他们多装点砖瓦，他们不带，就想法少装点砖瓦。这砖瓦装车的窍门太大了，只要装车的人想做手脚，看车的大小，一车可以多装三两百，也可以少装三两百，外行人根本看不出来，反正出门时监狱不可能把砖瓦卸空，一块块数清了再装上去，都是以整车来验数的。车主或司机不傻，他们知道该怎么打点这些在监狱最没地位，最不受人待见的装车犯人。也有新来的货主或司机，两眼一抹黑，就按干部提前交待的，不与犯人接触，不携带违禁品，那就或者一车少给他装几百，或者拖着最后给他装车，或者干脆偷偷弄个铁钉杀进他的车胎里，这样弄几回后，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人了。当然，监狱犯人这么多，不能全指望这一个途径来解决吃的问题，还可以让外面的农民，职工家属，或者干部每天在监狱上班时间之前把酒菜送来。材料到手了，就是弄熟的问题了。这更难不倒人，他们先找块铁皮，拿木锤慢慢敲打成铁锅，再随便在工地、墙角或哪个地方码几块砖，就是灶了。再就是把盖砖坯的苇席当柴，或者干脆自己动手做个电炉，一餐吃的就成了。从那时起，监狱里四处冒烟，时时冒烟，我们说这里炊烟袅袅，干部说是狼烟四起，管他呢，能改善生活就行。
我自己弄吃的时候不多，因为我还在学习野外生存技能，我正想方设法考验自己的独立生存能力和面对艰苦生活条件的耐受力，但做的人太多了，我不做既显得不合群，也显得没能耐，于是我也偶尔自己动手改善一下伙食。
二十
中队干部是见怪不怪了，但监狱领导从办公室窗户往外一看，感觉越来越不象样子了，就决定以高压态势把这股邪气给压下去。他们组成专班，每天一上班就到各个角落搜酒菜，找小锅小灶。只要找到了小锅小灶，人便填违纪表，东西要么就地销毁，要么集中到监号门口销毁，象虎门销烟那样。弄到酒菜，要么直接倒到水塘里，或者粪池里，要么见到好一些的酒菜，他们便带走自己加餐了。
这种现象既然已经普遍了，当然不是那么容易打压下去的。何况还有那么多人在干部的亲自支持与默许下开小锅小灶呢？转入地下是必要的，人家决心大大的要把你给灭了，你还堂而皇之在这里高桌子低板凳的小酒喝着，好菜吃着，当然不行，小锅小灶事业也要转入地下。于是大家的智商又一次调动到如何防止查抄小锅小灶上。领袖说过，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很快各种新的办法就出来了，比如在原本象迷宫一样的机房的某个很少有人进出的死角里，再隔出一个既没有门，也没有窗的小间来放小灶。每天安排专人从外面爬上房顶，再从房顶跳进小灶间里做菜，菜做好了再用同样的办法给弄出来。又比如在堆得密密麻麻的红砖堆最里边的一堆里，想法码出一个洞，用来做小灶点。这样风不吹雨不洒的，一到吃饭时间几个人分别遛过来，就可以山吃海喝了。还有更绝的，有人整天不出工，就在监舍里面想办法。监舍是两层楼的房子，为了防犯人跳楼，楼梯都不能上房顶的。同时，因为犯人的生活用品不好存放，建房子时就在二楼顶设计了一个一米多的夹层，用来当储藏室。储藏室没有梯子上下，平时也不开放，只在每月定期在干部亲自监督下才开放一次，仅有的一个小门也上把大锁，外加封条。监狱以为这样就很保险了，哪知道这在时迁和陈天才们看来，就是一碟再小不过的菜。他们先用小刀片，配合一碗清水把封条给弄开，再轻松地把锁打开，就进了储藏室。储藏室当然不能弄菜，那地方既没门又没窗的，油烟不好出。他们就把顶上的天花板给打出一个洞来，干脆直接上楼顶弄菜。弄好了，要么端下来吃，要么就在储藏室吃。把房顶给弄穿了漏雨怎么办？他们有的是办法，随便找个借口，带些生产用的水泥进监，再弄几块砖，把出口规规整整地砌好，再弄块水泥板往上一盖，这样既不会漏雨，又方便出入。反正干部几乎不上储藏室，他们不会知道。至于做菜用的柴火，问题也不大，干脆再接根电线到楼顶，弄个电炉就好了，既方便又不冒烟。也有人想不出更多更好的办法，干脆和干部打时间差，他估摸着机关干部该吃饭了，就把事先藏好的东西拿出来直接做，没有柴火就把中队的桌椅板凳先弄坏，再一点一点烧，生产用的坯板也是做菜的柴火，柴油也是做菜用的柴火，就连柴油机轮胎都是很好的柴火。
相比菜来说，酒的危害更大。因为犯人本来心情不好，喝了酒后，更容易冲动，监狱对酒的打击力度比其他任何东西都大。所以酒一直是监狱里的稀缺品，到了春节等重大节日，更成了奢侈品。通过前面说的各种渠道把酒弄进来后，少量当时就喝了，多数是留到过年过节时再喝，或者是卖。这就存在一个如何储存的问题。既不能让干部给收了，也不能让其他犯人知道藏酒处，偷偷给喝了或转移了。所以手中有酒的人，更是绞尽脑汁想办法存放酒。因为犯人没有私人空间，你的私人物品隔几天就要被干部彻底清查一遍，酒是不可能藏在私人物品处的。公共场所人来人往，也不能藏。想得最多的办法就是，平时瞅准机会，一个人偷偷在偏僻地方挖个坑，再用土回填，然后再挖，再回填。一段时间后，坑挖大了，就把酒一瓶一瓶的往里放，还是用土回填，踏实。但这办法有些笨，犯人也没有太多的个人独处的时间，你天天偷空在角落里挖，说不定早就让人给盯上了，等你把酒放进去，就成了人家的了。于是聪明人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他们拿到酒后，把酒装里塑料袋，再拿呢龙绳系好，直接沉到水塘里面去，然后把绳子系在水下某个树根，或是自己钉的铁桩上。问题是当大家都想出这办法后，就容易出问题，比如哪天哪个家伙到水塘取酒时，说不定就发现了你的酒。最绝的是瘦猴，这家伙看到别人藏在水塘里的酒曝光后，就用同样的办法，把酒藏到谁都想不到的大厕所的化粪池里，在要出手之前一两天才取出来，早晚偷着用清水洗几遍，那酒瓶就没有异味。监狱也不用大粪种地，那化粪池也就从来没有干过，所以他的酒从来没有出过问题。半年以后，他就成了全监狱有名的酒商了。酒不管是埋在地下，还是沉在水塘，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就是隔段时间拿出来喝，那口感，不知比原酒好多少倍。当然，口感最好的还是沉在化粪池，可能大粪本身就是一种很好的酵母吧，酒放在那里能得到更好的发酵。当然喝的人不会知道酒是藏在哪里的，这不合规矩，不但不问，人家还会帮着打掩护，免得干部查到你头上了。这样既显得他不地道，又害得他日后没酒喝。一旦喝酒的被干部查到了，无论怎么逼供，他肯定只会承认酒是刚满刑的犯人留下的，或者干脆是捡的。谁要是当了叛徒，谁就是自绝于全体犯人，日后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总之经过监狱一打压，酒菜进来的通道就小了，收藏的成本也高了。这就又催生了一个行业:酒贩子和菜贩子。当然这两种贩子都是犯人，就是那些经济条件不好，但因工种需要，活动范围大些的犯人。他们有条件四处走动，接触的人也多，既方便让人弄酒进来，也方便把酒给销出去。平常，酒菜经过他们的转手，价格就会翻两到三倍。但过年过节不同，尤其是春节，菜价降下来了，因为这时监狱会加餐，菜的需求量不大，而酒的价格就会疯涨，一瓶原本三块五毛钱的酒，高的时候可以卖到两百块，那利润，让几个贩毒的犯人直瞪眼。他们说，娘的，这比老子们的那一行还扎实。就是这样，那几年里，每个中队总有人往家里拿钱的，瘦猴更是每年拿回一万多，比干部的工资高好几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