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云中岛最西边的雪山上突然响起钟声,沉闷而辽远。
“国主,祭司仙逝了。”一个护卫半跪在卧室外面,禀报道。
房门打开,云冰沼踏步出来,说:“开始准备吧。”他穿戴整齐,应该是一夜没睡。
“是。”护卫应声退下。
整个国主城都亮了起来,白色的灯笼从城门口一直挂到望西楼下,白色的地毯从城门口一直铺到望西楼下,白色的缎带在空中飞扬,白色的莲花灯从温阳河的源头流下,流出国主城,流出云中岛……
今夜,不只是云冰沼没睡,整个云中岛没几个人能睡着。
今夜,望西楼的祭司仙逝。
明日,新的祭司将继位。
每一个祭司继位的第一件事,就是主持前一位祭司的祭礼。
钟声响起的时候,云中岛所有人都起来了,出门看向西边那座遥远而神圣的阁楼,沿着温阳河站成一个纵队,逆着莲花灯流下的方向,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云冰沼静静的站在泽漆的院门口,看着从白色的纸窗透出的晕黄的灯光,感觉自己的脚似有千斤重。
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有他这一个弟弟,只有他这一个亲人。从小,他们相依为命,他是哥哥,身体先天不足,所以,总是要做弟弟的反过来照顾他。
六岁的时候,泽漆被选为祭司,所有人都羡慕他。可是他却对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摇了摇头。他说他不想去,他说他走了就没人照顾哥哥了。后来,那人告诉他说,他会派护卫队的人来照顾他哥哥,而且若是他当了祭司,就可以随意进出国主城的藏书阁,那里有世上最好的医书。小小的他伸出小小的手,拉住那人伸出的手掌,一步一回头的跟着那人走向了未知的世界。
八岁的时候,云冰沼习得一身武艺,身体比以前好了些。他告诉他说,他要去炼狱,他说他以后要当国主,他说等到那时就轮到他这个哥哥保护他了。
十八岁的时候,他从炼狱归来,站在泽漆面前笑着说他终于成为了云中岛最强大的人。没有国主的国主城很快就住进了暂代国主,可是,泽漆却跟他说他要离开了。
他等了他十年,他等了他八年。
如今,他终于回来了。可是,他却要亲手把他送向深渊,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在自己眼前。
他说他不想死。
他却帮不了他。
他是个失职的哥哥。
“咯吱”,门被打开,泽漆站在门口,看着云冰沼,还有后面几个托着白玉盘的护卫,笑了笑,对云冰沼说道:“你准备在外面站多久?再不进来就赶不及了。”
云冰沼看着那个笑容,有些恍惚,仿若记忆中那个伏在自己肩头哽咽着说着“不想死”的人从来就不曾存在。
泽漆坐在床边的梳妆镜前,云冰沼站在门口看着护卫队将祭司的东西一一摆在桌子上。
护卫队都退出去之后,泽漆起身,拿起那件祭司的白色衣袍,说:“我先去换衣服。”说着就转到了屏风后面。
白色的云锦长袍,在灯光摇曳下似乎有花纹隐隐现现,泽漆在云冰沼面前转了个圈,问道:“好看吗?”
云冰沼看着他淡然的微笑,心中有些酸涩,怔了半晌,问道:“泽漆,一定要这么做吗?”
泽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点头。坐在梳妆台前,他对云冰沼说:“哥,帮我梳头吧。”
青丝散开又拢起,白色的流苏缠成一个马尾,月牙形的白玉额环,星形的的白玉耳坠……云冰沼的动作很慢很慢,似乎这样就能让时间走得慢一点,最后那一刻能来的晚一点。
北国的天光亮的早,城门开启的时候,村民们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他们穿着白色的衣服,披着白色的斗篷,虔诚而肃穆。
十六人的抬轿停在城门口,透过白色的纱帐能隐隐看见坐在里面的人影。云冰沼站在轿子上,对着人群做了一个手势,所有人都双手合十,静默低头。
琴音缓缓的流动,如同旁边流淌着莲花灯的温阳河一般,似乎带着一种神圣而仁慈的力量,安慰着逝者的灵魂和生者的心灵。
抬轿缓缓移动,沿着白色的地毯前往那座最神圣的雪山。村民们跟随其后,城主护卫队静立两侧,没有人说话,空气中流淌着的只有那若有若无的琴音。
望西楼下,高高的木床搭起,白色的锦旗飘荡,床上就是为云中岛祈福了三十年的祭司,而床下却是垒起枯木的干柴,等待着烈火的来临,将这纯净的一切化为灰烬。
抬轿停下,却并没有落地。琴音陡转,凄切而急促,人们跪下,双眼微阖,喃喃的念着传承百年的祈文……
祭司的祭礼冗长而盛大,一直持续至午时,人们随着琴音或歌或舞,或静默或祈祷。太阳升至中天,热烈而毒辣的阳光直射在已逝之人身上,烈火燃起干柴,红色的火焰升起。琴音至此哀戚无比,仿若代替那灵魂在哭泣。
在火光与琴声之中,抬轿再次移动,向着高高的望西楼前进。
山下的人们仍旧站立在原地,抬头仰望他们新的祭司,等候着最初的圣光降临。
望西楼前,抬轿停下,琴音歇止。白色的衣袖轻轻拂开白色的纱幔,轻袍缓带的泽漆抱着琴走出,走向前方那座等候着自己的阁楼。
“泽漆。”云冰沼忍不住叫出声来,“只有这一个办法吗?”
泽漆回头,对他笑了笑,说:“哥,最后的赞礼,送给你,和你的子民。”
登上望西楼,泽漆将琴放在靠东的窗口,看着逶迤而下的人群,看着山下仰望的人群,微微的笑了,指间微动,琴音流淌。他的视线越过国主城,沿着温阳河,到达对面那座雪山,直到雪山下那座小小的庭院。
眼前的景象变幻,他似乎看见了那个红衣女子对自己微笑的模样,往日的经历在眼前一一闪过,仿若梦境一般——
红红,你还好吗?有没有怪我?对不起,我答应了等你的。等你出来的时候,还会记得我吗?至少不会那么伤心了吧。我希望你忘记我,因为我想要你好好的活下去。可是,若你真的忘了我,我又有些悲伤。最后的一曲赞歌,祈愿你能永远笑着活下去。
炼狱,第十八层,第三百六十个洞穴。
红尘才走近,一名黑衣男子正坐在洞口的那块石碑上,一把长刀托着下巴看她,说道:“我听说炼狱来了个红衣怪物,五天连下十八层地狱,就是你吗?”
红尘抬眼看他,点头。
黑衣男子笑了,“很好。我已经很久没遇到像样的对手了,希望你能让我玩得开心点儿。你确定不看这石碑的内容吗?”
“开始吧。”红尘做出拔剑的姿势。
“好!”黑衣男子一跃而下,手中的长刀出鞘,划出一道冷冽的寒光,直冲红尘的面门。
这个动作让红尘想起了千雪苑的那个清晨,月缺从屋顶跃下之时使出的那招“落月旋刀”。这人的刀跟月缺的弯月刀有些像,都是苗刀,很长,很窄,只在尾端微微弯起。他的内力比月缺高很多,动作也快得多,落下的那瞬间一连使出了三刀。
然而,他的身法再快,也快不过红尘的御风行。红尘没有去接他的刀,而是往后退了几步,躲过了他的刀锋。
黑衣人步步紧逼,一刀快过一刀,却总是擦着红尘的衣角带过。他有些气恼,一边攻击一边说:“为什么不出手?一直躲避可是赢不了的。”
红尘突然笑了,剑出鞘,红色的光芒闪现,刀剑相击。
十几招过后,黑衣人看向红尘的眼神有些异样——她用的是剑,使出的却是刀法,让他感觉有些熟悉的刀法。黑衣人不自觉的跟着她的步伐,将自己的刀法从头到尾打了一遍,到最后一招的时候,他突然听见红尘说:“想知道后面的招式是什么吗?”
后面的?这刀法到这里就结束了,哪里来的后续?
红色的身影骤然加快,手中的剑却似乎很慢很慢,慢到黑衣人感觉自己伸手就能夹住剑身,然而,他却感觉到比之前更强烈的危险气息。
剑尖划过的时候,他想要往后退,却发现自己动不了。黑衣男子坐倒在地,看着正抵在自己额头的剑,有些怔然。良久,他闭上眼睛,说:“我输了。”
红尘剑入鞘,红尘转身的时候,黑衣人睁开眼睛,问道:“你的刀法,是谁教的?”
红尘回头看他,见他眼底的泪水,微微笑了一下:“残阳无处归,缺月何时回。”
黑衣人愣了,看她良久,恍然道:“原来是你。”
红尘点头,道:“他还活着。”
黑衣人微笑起来:“是吗?挺好。”
红尘转身,离开。
黑衣人在她身后道:“谢谢你,小丫头。”
这一声“谢谢”,穿越了时空,说给曾经那个红衣小丫头听——
苍茫的大漠,寒鸦凄切,血染千里,乱尸横陈。
青衣男子对一个红衣小丫头说:“这是你父亲造成的罪孽。尘儿,你说你要救多少人才能抵消他的罪孽?”
红衣小丫头个子小小的,拉着他的衣袖踮着脚也看不到那尸海的尽头。突然,她松开了那人的衣角,向乱尸堆里跑过去。她在乱尸堆里翻找着什么,一具一具尸体的看过去,那些尸体已经死了有三天了,死状恐怖,蚊蝇纷扰,黑鸦啄食,小丫头皱着眉头好几次差点吐出来,然而,她仍旧坚持着一具一具看过去……
“有一个活的。”红衣小丫头惊喜的叫出来。
几天后,那人在沙漠中的一座客栈中醒来,疯了一般的质问她为什么要救他。
他打翻了药,将饭菜扔出房间,撕扯着身上的纱布。
她默不作声的收拾一地狼藉,重新煎药,一次一次送饭,在他睡着的时候重新帮他包扎。
青衣人给她出主意:“我给他点穴怎么样?”
她摇头。
青衣人又说:“你把碗换成木头的或者铁的不就好了?”
她也摇头。
她说:“他这里难受。”她指着自己心口的位置,又仰头问青衣人,“我是不是做错了?”
青衣人没有回答她,却第一次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后来,那人不再闹了,只默默念着一句诗:“残阳无处归,缺月何时回。”
一个月之后,青衣人对那人说:“从这里一直往北走,在雪山里有一座人间地狱,那个地方或许会适合你。”
——
红尘抬头仰望头顶光线落下的方向,微笑起来:“师父,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说明一下,在最后的洞室里,墙壁上刻着的文字就是毁掉丹田之后修习云中岛内力的方法。毁掉丹田之后,从理论上来说,内力存储的空间变小了,所有的内力都只能在筋脉之中不停的运转。也正是因为这样,内力的增长速度加快了几百倍。但是这种练功的方法很危险,云中岛的历史上也没几个人敢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