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向晚,云冰沼寻来的时候,就见泽漆站在温阳河畔的垂柳下,微微仰头看着东边的雪山之巅,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背后,整个人都模糊起来,蓝色的衣袂在晚风中翻飞,明暗交替之间,如同雪山上的幻境一般。
云冰沼将外套脱下来,走过去披在他身上,皱眉道:“东边冷,你不会武,也不知道多加些衣裳。”
泽漆见到他有一阵愣神,反应满了半拍,看了看云冰沼有些过于单薄的衣衫,皱着眉头刚想把外套脱下来,就被云冰沼拦住了。
“我内力深厚,不怕冷。”云冰沼说着有些担忧的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红尘呢?没跟你在一起吗?”
泽漆伸手指了指前方:“那里。”
云冰沼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在看到那座在染上金色的庭院之时,有些不可置信的看泽漆,“你让她进去的?”
泽漆沉默点头。
云冰沼看着泽漆的眼睛,“你该知道,那个地方进去容易,想出来却不容易。”
泽漆仍旧沉默,视线却移开了。
云冰沼说:“即使是云中岛的人,进去了也是九死一生。这么多年,没有一个中原武林人从那里走出来过。”
泽漆往后退了几步,靠在树干上,微微扬头,看着头顶火红的天空——云中岛难得见到火烧云,那火红的颜色,跟红尘身上的衣服颜色一样。
云冰沼见他仍旧不说话,皱了皱眉,上前伸手拍他的肩膀,本想好好骂他一顿,可是,手刚刚触到泽漆的肩膀,他就愣住了——
泽漆在发抖。
很轻很轻,微不可察。但是,云冰沼很确定他在发抖——
他曾经见过这种颤抖,唯一的一次。那个时候,他们六岁,被告知云冰沼活不了多久。那是年幼,云冰沼自己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但是,他感觉到了,泽漆握着他的那只手上传来的战栗。
泽漆在害怕。
因为在乎,才会害怕。
这不是祭司该有的感情。当年,就是因为这件事,云江浔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选他做祭司的继承人。
祭司是不该有牵挂的。
祭司是慈悲的,可以爱天下所有人,却不能爱一个人。
云冰沼叹了一口气,伸手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拍着他的后背,道:“放心,她功夫不错,会出来的。”
“我知道。”泽漆的声音有些哽咽,三个字说的很轻。
“那你在怕什么?”
“哥,我不想死啊。”泽漆闭上眼睛,泪水终于滑落,身体的颤抖无法停止。
他想要救自己的族人,想要结束三百年的恩怨,想要偿还埋葬在雪山下的罪孽。
他也想要跟红尘一起,云中岛也好,中原也好,去哪里都好,他只是想要看着她,让她永远都高高兴兴的笑着。
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会如此害怕死亡。如果他死了,她皱眉的时候会有人帮她揉眉头吗?如果他死了,她生气的时候该对谁发脾气呢?如果他死了,她生病的时候会有人哄着她吃药吗?如果他死了,她想吃香草糕的时候谁会帮她做呢?如果他死了,还会有人弹琴给她听吗?如果他死了……她还能好好的活下去吗?
可是,他翻遍了整个藏书阁,也没能找到其他的方法来解除诅咒。
他带她去那个墓地,何尝不是在告诉他自己,他没有别的选择。既然如此,至少,最后那一刻,不要让她看见——她会流泪的。而且,他不知道,若是她在场的话,他还有没有勇气跳下那个深渊。
“一定要这么做吗?”云冰沼握紧了拳头,“为什么一定是你?”
泽漆擦了擦眼泪,抬头后退几步,转身看着西边那座最高的阁楼,说道:“云中岛的祭司每三十年换一次,新的祭司继任之时,就是上一任祭司逝去之日。难道还要再等三十年不成?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牺牲的话,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哥。”泽漆回头,对云冰沼笑了一下,“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就这一次,以后不会了。我已经没事了。”他似乎又回到了原本的那个泽漆。
“什么叫没事了?”云冰沼的眼睛红了,盯着他问道。
“哥,你回去吧。”泽漆摇头,看着前方那座在夜色中有些模糊的庭院,“我在这边待一会儿。”
从外面看,修炼场的庭院并不大,只一间木屋,没有窗户,推开门之后,迎面而来的却是有些刺目的灯光。
很大的一间屋子,四周燃着明亮的火把,却不见人。
红尘刚走进屋子,身后那扇门就自动关闭了。
“欢迎来到炼狱。”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红尘循声看去,就见前方走出一个驼背的瘦老头,拄着拐杖抬眼看她。
“女子?”那老人见到红尘的时候微微惊讶,“是从中原来的吧?”
红尘点头。
“墙上有字,你好好看看吧。”老人叹息了一声,“已经很久没有中原人来这里了,还是个女子。可惜,好好的红尘人间不要,偏偏来这血炼地狱。”
墙上记载的,是对这座炼狱的详细介绍。红尘一边看的时候,那驼背的老头一边在旁边说着他这些年在这里遇到的人,看到的事。他说得很琐碎,也不管红尘有没有在听——他大概很久没有跟人说话了吧。
这里是云中岛的人修炼内力的地方,并没有解决红尘的内力问题的方法。也对,她是因为丹田被毁才会出现问题。云中岛的人并没有这个问题,他们跟她不一样,体内的大多数内力还是存贮在丹田的,只是,他们体内的每个穴道,都是一个小丹田。他们增加了内力存贮的空间,但是在筋脉之中运转的,也只有那一丝真气而已。
这座炼狱的地下,一共有十八层,每一层有二十个洞穴,每个洞**有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一小段内功心法,洞穴里面有一个守石人,来人必须打败守石人才能继续往前走。
只有过了所有关卡才能出去。
红尘想起七年前进入武当纯阳宫时的情形,可是,这里跟纯阳宫不一样。
驼背老人说,每年来炼狱的人,十个之中有一个能活着出去就已经不容易。
在这里,输了,就是死亡。
“丫头,地狱的入口在这边。”驼背老人往旁边走几步,按了一下拐杖上的一颗宝石,机关启动,刚刚他站立的地面向两侧移开,出现一个往下延伸的楼梯。
红尘看了看那个黑漆漆的入口,转头看了一眼另一头紧闭的大门。
“丫头,现在后悔可来不及了。”驼背老人似乎看出了红尘的心思,“这里机关重重,你走不出去的。”
红尘正想走下去的时候,却又被老人拦住。他笑了笑,说:“丫头,我这一关还没过呢。打败我,你才有资格下去。”
老人的话音刚落,就一声清越的声响,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到脖颈冰凉。
“抱歉,”红尘淡淡的说道,“我必须在五天之内出去,有人在等我。”
老人的眼睛瞪得老大,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完全不在意脖子上的利刃,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你以为这里是哪里?云中岛的孩子,至少要用十年的时间才能从这里走出去。你以为这里为什么叫地狱?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死在这里?又有多少人终身都无法走出这座炼狱?”
红尘摇头,“那与我无关。”
还剑入鞘的声音响起的时候,红尘已经消失在了阶梯的另一端。
地下一层,第一个洞穴。红尘没有理会门口的那座石碑,径直往里走。
“驼背说有人下来了,没想到会是个女娃娃。”洞***火光摇曳中一个髯须大汉扛着一把斧子,见红尘就这么直接进来不禁皱眉,“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么?你可以练好了石碑上的心法再进来挑战。放心,我不会偷袭的。”
红尘拔剑,摇头,道:“开始吧。”
那髯须大汉大笑起来,“哈哈,你是我见过的最傲慢的中原人。”
话音落下的时候,脚下已经动了,手中的斧子对着红尘的头顶砍下,那人见红尘站在原地动都不动,不由嗤笑:“就这点本事也……”
他的话还没说完,脸上的笑容凝固,额头开始冒汗——
那斧子在离头顶还有三寸的时候,被红尘剑阻住,再下不去分毫。
不是没有人接住过他的斧子,但是,这一次,他甚至没有看清那剑是如何出鞘的。
太快了,连拔剑的声音都滞后了。
斧子飞起,砸在墙壁上,砸出纵横交错的裂纹,红尘剑停在那大汉心口的位置,红尘轻轻说道:“你输了。”
髯须大汉点头,“我输了。”输的干净彻底。
红尘剑入鞘,红尘转身就走。
那大汉对着她的背影喊道:“这洞穴里的东西你不要了吗?”
“不需要。”红尘没有回头,往下一个洞穴走去。
“那你是为什么来这里的?”那大汉不解的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红尘已经走进了下一个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