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客栈,或许在格调上比不上杭州城的一品轩,在奢华上比不上金陵城的福满楼,但是,它绝对是规模最大的客栈,也是唯一一家将店面开遍全国的客栈。无论是在繁华热闹的金陵,还是在群山隔绝的西蜀,抑或是在风沙漫天的漠北,几乎每一个城市都有悦来客栈的分店。
悦来客栈的历史,大概至少可以往前追溯一百年吧。在江湖人的记忆中,似乎有江湖以来,就有悦来客栈。悦来客栈是不是属于江湖的呢?想来没有一个人能答出来。江湖人似乎已经习惯了悦来客栈,习惯了在深夜敲客栈的旧木门,习惯了穿梭于客栈似乎永远都关不上的窗户,甚至习惯了在把客栈弄得满目苍夷之后甩袖而去——有时或许会顺势甩出一锭银子?
很少有人会在乎悦来客栈的老板是谁,更少有人知道,江湖各地的悦来客栈都属于一个家族——
沈家。
没有江湖八大世家的声明和势力,他就像是一个影子,或者更像我们呼吸的空气,看不见,却无处不在。
然而,谁又能想到,悦来客栈的沈老板,居然是一座路边小茶馆的店主?
沈老板的父亲,沈少部,有三个儿子——沈千明,沈千聪,沈千辩。而茶馆的沈老板,就是沈少部最小的儿子——沈千辩。沈千辩比他的两个哥哥要小十来岁,是沈少部的老来子,很受疼爱。在沈千辩刚刚成年的那年,沈少部带着他的两个哥哥,去西蜀办事,说会在他生辰前赶回来,给他从西蜀带些特别的礼物。然而,等到生辰那天,沈千辩没有等到父亲和哥哥的礼物——送到他手上的是他们的死讯。据说,他们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群强盗,抢了他们的行礼,杀了随行的护卫。沈千明为了保护父亲和弟弟被杀,沈千聪护着父亲好不容易逃了,两人却受了重伤。那个时候,从西蜀到中原的路上可是比现在还要荒芜,没有小镇,没有店家,连行人都很少,所以连个小茶撩都没有。身无一物又带着伤的父子,最后逃到这个岔路口,再也走不动了。沈千聪扶着父亲在路边的树下休息,自己爬着去找水,没曾想爬出三公里之后就晕了过去,最后失血而死。而沈少部,早就安睡在那棵大树下,再也没有醒来过。
刚刚成年的沈千辩一心想要离家学武,给父亲和哥哥报仇,却被母亲沈夫人阻止。几年后,沈千辩已经能独当一面了,沈夫人却来到这个岔路口,在那棵沈少部最后安睡的大树旁开了这座茶棚。沈千辩本想让母亲安享晚年,却拦不住固执的母亲。沈夫人对他说:“你若真想孝敬我,就听我两句话吧。第一,谨记沈家祖训,不得入江湖。第二,在每一条路上开个茶馆,即使是个小茶撩也可以。”沈夫人一直觉得,若是西蜀到中原的那条路上不是那么荒凉,若是那条路上有哪怕一个人家、一个小茶撩,他的丈夫和儿子就不会死。
自那以后,沈千辩真的开始在各地开起了路边茶馆,虽然有点地方只是简陋得只有一个简陋的小竹棚,却也总有人在。只是,沈千辩一直都没有放弃报仇。
沈千辩有一个儿子——沈心武。沈千辩早就过了学武的最佳年龄,即使母亲不阻止,想要报仇也是难上加难。所以,沈千辩就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七年前,沈心武刚满五岁。沈千辩想要送儿子到少林寺学武,沈夫人——沈千辩的妻子不同意,拗不过丈夫,只好请出老夫人。
沈千辩是个孝子,见惊动了母亲,只好赶来赔罪。不过,赔罪只是由头,沈千辩真正的目的,却是想要说服母亲,让沈心武学武。
七年前,红尘从昆仑山下来,去了西蜀,遇到瑾姨。在安顿好瑾姨之后,又开始四处游荡。那天,她走到这个岔路口,正犹豫该往那条路走,看到路口有个茶撩,就想进去休息一下,顺便想想接来下该去哪里。不过,她隔得挺远,就听见里面传来了争吵声。她听见了什么“报仇”之类的字眼,还以为是江湖人闹事,就想进去看看能不能帮忙。掀开门帘进去之后,却发现里面只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像个商人,根本就不会功夫。
那人原本神情严肃,眉头紧皱,不像是生气,倒像是在烦恼。见红尘进来,脸上的神情却立马放松,微笑着起身道:“姑娘,随便坐,要吃点什么吗?”
红尘正纳闷呢,就听见厨房传来一个声音:“有客人吗?”红尘抬眼看过去,就见一个婆婆正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提着一壶茶,见到红尘,说道:“今天有刚到的新茶叶,姑娘尝一尝?”
红尘点头,“婆婆,我刚刚听见店里有争吵声,您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说着还看了那男子一眼。
“哦,姑娘误会了。”婆婆见红尘神情,笑了起来。那男子更是在红尘的眼神下面红耳赤,也不知是恼怒还是羞侮。
“母亲,我来就好,您歇一会儿。”男子接过婆婆手中的茶壶,给红尘倒茶。
“姑娘应该赶了很远的路吧?想吃点什么?”婆婆问红尘。
红尘想了想,问道:“有香草糕吗?”
“香草糕?”婆婆有些疑惑,她听说过桂花糕红枣糕却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香草糕。
“是我小时候吃过的一种糕点,已经很久没有吃到了。”红尘说着笑了笑,“没有就算了,我只是随便问问。帮我煮碗粥吧。”
婆婆应声,进了厨房。
红尘见那男子站在厨房门口,一边注意着她这边的情况,一边凝神听厨房的动静,就对他招招手。
“姑娘有什么吩咐?”
“抱歉,我刚刚在外面听见你说‘报仇’之类的,你们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男子看了看红尘手边的剑,皱着眉头思忖了一会儿,然后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坐到红尘对面,说:“姑娘,您是江湖人?”
红尘笑了笑,“这个问题……我倒是想知道,哪里才不是江湖。不过,我倒的确是会些功夫。”
男子眼神闪了闪,似乎有些激动,“不瞒姑娘,在下身上的确背负着一桩血海深仇,可惜,没有能力报仇。不过,在下有一子,刚满五岁。我想送他学武,日后好报仇。”
红尘听了这话皱眉:“什么血海深仇,还要延续到下一代?你们不是江湖人,有什么事不能报官吗?”
“要是报官有用的话,我又怎么会忍心让儿子背负这仇恨?”男子神色暗淡,“事情已经过去十年了,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红尘看了男子一会儿,眨眨眼,:“其实,你不止是想报仇,对吧?”
男子抬眼看她。
“十年了,官府都一点线索都没有,你却让儿子去报仇?你是个孝子,估计也不太可能是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的父亲。”红尘笑了笑,“听你刚刚说到令郎的语气,你很疼他吧?你让他学武,多半也是想让他有自保的能力。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直接把你的想法告诉令堂呢?”
男子叹了一口气,“我沈家有祖训,不得入江湖。沈家的生意做得很大,却一直隐于江湖,就连护卫都很少,就是为了避免江湖纷争。可是,身在江湖,想不挨刀哪有那么简单。十年前,我父亲和两个哥哥遇害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要想在这纷乱的江湖守住家业,就必须要有足够的自保能力。我不能让我这一代的悲剧,在下一代重演。”
红尘点头,看着他有些悲伤的神情,想了想,问道:“如果江湖不行,庙堂呢?”
“嗯?”男子有些意外,瞪大了眼睛看红尘。
“进了朝堂,或许就能光明正大的查查当年的事情,让仇人伏法。而且,做生意的话,有朝廷的背景,江湖人也都会避让三分的。”红尘见男子有些犹豫的声色,笑了笑,说,“如今的皇帝还是很圣明的,朝堂也算清正。十年前那件事,或许只是因为牵涉到江湖,查起来不太容易,并不完全是官府无能。”
男子有些动容。
“唉——”一声叹息传来,婆婆端了两碗粥出来,给红尘和男子一人一碗,对男子说,“送心武去金陵吧,那里有大昭朝最好的书院,文武书院都有。等孩子大了,学文还是学武,从商还是为政,让孩子自己决定。”
红尘见事情解决了,喝了粥,辞了母子两人的谢意,就离开了。
不过,事情并没有这样就结束。
红尘离开后,让张叔查了查十年前的那件事。一年之后,当年杀害沈家父子和随从的那群强盗都被送到衙门,他们被问斩的榜文被红尘送到沈千辩和他母亲案前。也是那个时候,红尘知道了沈家,知道了悦来客栈。
而现在,沈老夫人依然守在这个岔路口的小茶馆,而沈千辩,在通往杭州城的官道上也开了一个小茶馆,守在通往红尘楼的必经之地,以此来报答红尘的恩情。而沈心武,如今已经十二岁了,在金陵城念书,据说小小年纪已经很有些才气。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小小年纪的沈心武,不羡官场,无意商场,倒是对那个总是匆匆来给自己送各种奇怪的礼物的红衣姐姐很好奇,连带着对红尘楼和那个遥远的江湖很感兴趣。不过,这些都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