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从大清早开始,天空就像没擦净的玻璃一样沾满了灰霾的尘埃,模模糊糊地滴点着阴冷的雨水,街上,布罗开的各色各式的雨伞遮掩着一张张干燥的脸庞。山林中雾气沉沉,矿厂周围的景象却怎奈堪比于仙境,恐怕更像是一个被人间冷落的失乐园。
煤矿公司已在今晨宣告暂停生产,唐钰德到底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劫,虽然针对他非法开采、销售矿产资源这一行为有关部门只是例行公事地罚了他少许款项,并没有什么大处置,但事件还是被广泛传播了出去,尽管杨才的确试图遮隐过,结果,唐钰德这家基础并不夯实的煤矿公司就遭遇上了前所未有的信用危机——听闻非法经营这一消息后,唐钰德的那些债权人通通开始向他急于索要欠钱,公司向银行申请贷款的路也随之举步维艰起来,此外已被拖欠了三四个月薪水的矿工们在昨天还掀起了小规模的罢工浪潮。这一连串的麻烦出现得过于突然,过于紧密,以致让经商多年但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的唐钰德有些不知所措了,不过,即便如此,他内心的窘迫于外人也是完全看不出来的,唐钰德在别人眼里装扮的自己永远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眼前,雨水不紧不慢地打落在窗子上,渲染,然后滑落。唐钰德对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同样不紧不慢地整理了一下领结,完后回过身瞥了眼站在办公桌前拧着八字眉的杨才,接着就往门外走边跟杨才说道:“去‘海星’。”
在这之前,进到总经理办公室的杨才除了向唐钰德汇报了矿工罢工的最新情况外,还总结性地报告了这些天来对那个举报者的调查结果,而结果显然是不尽人意的。虽然根据瓦匠的描述杨才找人画出了举报者的大致外貌,并广泛布贴了报酬极高的寻人启事,还在全城各处偏僻的快递点安插了弟兄蹲坑把守,但最后他们花了不止五天的时间却基本一点线索都没找到,也不晓得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反正要么瓦匠撒了谎,要么找的伙计画功不够专业,要么时间太短,要么就是举报者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总之,因为这很多个可知或不可知的“要么”,杨才已经做好回家种地的心理准备了。不过,杨才也不知道这征兆是好是坏,从他报告完毕之后,到现在眼看着要到达海星集团了,唐钰德始终都在缄默着,竟还没数落他半句,但说来,唐钰德这副深沉的样子其实更叫他提心吊胆。
记不得脚下的厂院他已经多久没有踏进过了,但的确自离开那天起唐钰德就没想对这里有丝毫的留恋,即使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凝聚着他曾付出过的比沈昆多德多的汗水。其实唐钰德的生意经就跟他为人做事一样,一旦做出选择后,就要百分之百的投入,再分不得心思在其他上。只是有些讽刺的是,唐钰德从没料想过自己成功的秘诀也会有失败的这一天。在海星厂院内,下车后,唐钰德没等杨才赶来撑伞便淋着雨匆匆走进了工厂办公区。一楼的门卫是今年新聘的,并不知道唐钰德这个人,之前也从没见他来过公司,于是本要出于职责上前拦截,却生生被唐钰德那股盛气凌人的架势威慑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愣是看着他一步一步登上了楼。到了总经理办公室门前,唐钰德毫不犹豫地敲了两下门,与每次他少有地去找柯哲一样,这次来找刘萱,他也是提前就打听好了她的行程,而一声响亮的“请进”刚自屋内传出,话音未落门就被唐钰德推开了。
“我没看错吧?”坐在老板椅上的刘萱迟缓地站起了身,“你可真是稀客啊。”
门开瞬间时,偏狭的视野令唐钰德以为办公室里的模样还一点未变,而后他又转念一想,这里的布局本就再变还能变出什么新鲜的花样,可结果门重新关上后,花样就出来了。宽敞的室内原本只有一张办公桌椅,一排会客沙发,现在不仅多了书柜,多了养着热带鱼的水族箱,多了一张单人床,还在窗边多了亦是“新鲜”到叫人意外的两个人。
“唐叔叔。”这时站在沈昆轮椅后面的沈婧姝平淡地跟唐钰德打了声招呼。
“婧姝什么时候回来的?沈昆又什么时候出院的?我怎么都没听梦烟说过?”唐钰德明知故问道,而此“明知故问”指的是他明知自己为什么没听禹梦烟说过。
“你公司最近……不是遇到点事吗?梦烟可能就……”刘萱顺而便引出了唐钰德今日来访的原因。
唐钰德装作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然后看着也正看着自己的沈昆,“沈昆还是说不出话吗?”这语气听起来意外的忧伤。
“嗯,还得继续静养,但是婧姝回来了他好歹能放下一份心了,病也能跟着好的快点吧。”刘萱说话间走到了办公桌前面。“女儿,你推你爸到车间转转吧。”
沈婧姝便听从母亲的意见,静静推着轮椅上的父亲离开了办公室,在回身关门时,她不知有意无意地与正关注着他们的唐钰德对视了一眼。
“别管他们了,坐啊,到了这你还客气什么?”刘萱欢声欢气地说道。
门关上后唐钰德转身继续面向刘萱而站,并没有客气地坐下来。“我就不跟你拐弯抹角了,你也知道我到这找你肯定是有急事的。”
刘萱的态度一下子收敛地认真了起来。“是跟你公司现在碰到的麻烦有关吧,我听说了,你财务周转不开了。”
“嗯,没有足够的活动资金了。”
“想借多少?”
“不,我想‘海星’投资我。”
“投资?”这叫刘萱颇感意外,“你公司现在的情况借你钱都有很大风险,谁还敢对你投资?”
“就是知道谁都不敢所以才来找你们的。”
“但是……你这情况是谈交情的时候吗?”
“什么意思?现在很不是时候吗?那我跟沈昆几十年的交情什么时候谈才是时候?就每个月农历十五一起吃饭的时候?”刘萱的话确实叫唐钰德有些大失所望,而且失望的还真的不止是算盘被打破那点事。
“我不是那个意思。”虽说刘萱不可能像旁人那样怕唐钰德,但也难免会畏他三分,此时说话的底气明显没有刚才那么足了。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唉……不是不想帮你啊,你也想想,亲兄弟都明算账呢,我们能不先考虑我们自己吗?”
“好,好,我理解了行吧。”唐钰德解开西服外套的扣子,双手掐腰侧对着刘萱深呼吸了一下,稍微稳定了心绪后又看向刘萱口气平缓地说道:“那借钱可以吧?要是我完蛋了,我也会先还你们的债。”
然而刘萱这时低下了头,似乎是愧于面对唐钰德的眼神。“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但真的不是我们不讲情面……”
“刘萱,现在是因为沈昆病了我不好跟他说什么,要不然我不信他会不帮我!”
“如果是你,你就一定会帮吗?”这声音先从门外传进,又随着门被打开,以及沈婧姝的出现,变得越来越清晰,甚至听到最后都叫某人觉得有些刺耳了。“我们公司的债务关系现在也很紧张,要钱要不回来,资金周转也在面临一个大难题,而且公司最近刚买了新设备,明年进军布衣市场的消息都已经传得满天飞了,相信唐叔叔你也不会没听说过,所以你应该很清楚,这个时候我们豁出去帮你只可能有两个结果,要么缓解了你的危机,但同时我们公司会跟着元气大伤,要么,就是跟着你一起完蛋,所以如果换成是你,你会怎么选,唐叔叔?”
沈婧姝的一席话硬是让高傲自居的唐钰德愣了半晌,他没想到这小丫头出了趟国之后嘴皮子竟变得比以前还厉害了,重点是她说的还句句在理,可见她在国外念的那些书了。
“老弟,”——唐、沈、柯三人论起辈分来的话,沈昆排行最前,唐钰德实为老小——“‘海星’现在的情况确实就像我女儿说的那样,真不比你好到哪里去,所以……很难帮你啊。”刘萱敦实的屁股无力地靠在了身后的桌沿上。
两路夹击下,唐钰德不得已地投降了,但即便在举白旗的时候他也没有忘了要大气凛然一些。“很难帮就不帮吧,但我来这趟也并不是什么收获都没有,而且我打赌,今天我肯定不止会在你们这里得到这个收获。”
“没太懂……你说什么。”刘萱露了一嘴尴尬的笑。
不过,正向沙发踱去的沈婧姝倒猜出了几许唐钰德的意思。
“那我就敞开了跟你说,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底线,你们要是真一点都帮不了我,我今天根本就不会找过来,但是也亏着你们这样,我唐钰德才终于明白什么叫‘朋友’了,在利益面前它就一文不值的东西!”此番打开天窗的亮话一说完,唐钰德就甩门走人了,而连刘萱都知道,自此他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楼下传来了汽车发动的声音,又很快,耳边就只剩下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的动静。母女俩自唐钰德离开后就一直沉默着,这阵,估摸是唐钰德的座驾已远离厂区一公里时,沈婧姝从刚坐下不久的沙发上站了起来,然后边向门口走去边跟依旧靠在办公桌前的母亲说道:“妈,爸以后病好了要是听说了这件事,你就说实话,告诉爸那是我做的决定。”
“你做的决定不也得经过我的同意吗?”
沈婧姝在门前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母亲,突然觉得面前的母亲好像又已老去了几岁。
“将来你爸能不能理解,会不会怪我太不厚道,还有你唐叔叔以后要怎么看我,我其实都不在意,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你婶婶,女儿,你不知道啊,你婶婶在唐家……过的不容易,要是……”
“他们家,”沈婧姝立时打断了母亲的话,手已握向门把手,背对着母亲继续说了下去:“没有谁是我们对不起的。”
听到沈婧姝最后一句冷语,刘萱眉间出现了几道深深的褶皱,她看着女儿逐渐被关阖的背影,心底升起了另一番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