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车下山的途中,他们遇到了稀稀落落登山锻炼的人,也经过了唐家所在的那片住宅区。而也不知是精确于清晨的何时,马路上,马路两边,车辆行人就已经像多米诺骨牌似的一个接着一个碰撞,一个接着一个地联系了起来,虽然没人能说出谁是第一个开启这一效应的人,但至少都很清楚排在最后的那位一定是已经敲响了城市这座大笨钟,这样,城市的所有齿轮才跟着开始了转动。
一路放眼看去,街道上行走的人、公交站等车的人、阳台里做早饭的女人、广场上打拳的老人,还有校园里玩耍的孩子,唐雨棠知道,在这个群体里总会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习惯了白开水一样的日子,但他们乐得其中,面对物是人非的情况,他们会自然地选择习惯和适应那些变了的不习惯,他们从来不会浪费时间去思考那个肤浅无谓的人生,所以他们从不抱憾昨天,就像从不期盼明天那样。还有一些人,他们是尼采似的超人,他们的孤独绝不是无病呻吟,而恰好寂寞成就了生存的力量,他们敢于摒弃一切糟粕,胜利也许要等到未知的那一天,但他们不会轻视现在的努力,他们是给人带来快乐和信仰的智者,唯一能让他们迷惑不解的,或许只有,怎样才能不自信地活着,这一命题。另外的一些人,他们厌恶现世间琐碎的生活,他们在还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在梦魇里哀怨,醒来时却一如既往地平凡琐碎,他们的灵魂或许是高度纯洁的,但却不够惊世骇俗,戴着愤世嫉俗的面具也实则脆弱得不堪一击,他们大概就是那种仅仅懂得憧憬却始终不明白突破的人。唐雨棠想着,可能,她就属于那第三种人吧。那么李落呢?她想不透,他倒像是三种人的混合体。
李落暂住的家还真是在唐雨棠中学母校附近,这是一片并未扩整过的居民小区,楼层矮小,不新不旧,绿化很好,管理简单。走进去,一楼楼道里贴满了各种广告,阶梯旁的墙面上刻划着时间已久远的乱迹。李落住在三层,房门是黑色铁质防盗门,打开门锁,李落退后了一步,邀请唐雨棠和小p先进屋。
刚跨入门内,唐雨棠就有种“芝麻开门”似的感觉,仿佛里面其实藏着金山朵朵。唐雨棠为这种感觉能够找到的合理解释只能是,艺术家的家跟普通人家比,氛围就是与众不同,比如太阳明明升起来了,李落屋里却依旧可以是黑夜,只有好像过道的那个地方洒着一缕小阳光。这时李落按了下门边的开关,一束温和的灯光照射下来,整个屋子才终于清晰可见。
房间一点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卧室、客厅、厨房都容纳在眼前可见的空间里。门口右前方就是厨房,厨台上厨具齐全,也摆满了各种作料瓶,居然还装着一个铁板烧平板机,后方水池旁则立着一台三层冰箱。正前方像是客厅,因为毕竟放有一个意式简约沙发,沙发外表为银白皮革,事实上这个小空间更像是李落的画室,在沙发旁竖立着三个画架,每个画架上都挂有一幅作品,地板上还有随意散落的画纸。左手边就算是卧室了,只放着一张大大的双人床,床单、枕头、被褥全部都是雪白雪白的。
唐雨棠脱掉鞋子后就径直走到了三个画架前。呈现在眼前的中间那幅画特别眼熟,其实就是从他们看星星的那个地方望下去的这座城市的全景图,画面是画者的视线所至,画感逼真简直如同相机拍摄的一般,仅靠铅笔素描却让人一眼看去就能清晰辨识出整幅画作的主、背景——黄昏傍晚,辉煌的火烧云下,山林与城市的倦容。左边那幅似乎是站在一个更高的地方俯视全城的景象,虽然依旧是素描,但李落的画却能给人强烈的明辨度,所以唐雨棠确定这一幅画的应该是清晨,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的,刚睡醒的城市。右边那幅画一看就不是写实的,很难让人看懂,画的既像是向天生长,掉光了树叶,仅剩枯枝盘曲的长藤树,又像是极点处,海水翻腾,冰凌迸射,而瞬间冻结的冰流,唐雨棠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明白其中的奥妙,但她相信这画中物是有思想的,而它似乎正处于一番毫无退路的困斗中。
李落将小p安置到了后方的阳台上,刚刚唯一的光线就是从这里投射进来的,李落打开了一扇窗,清爽的空气扑面而来,之后他便给小p准备了,也不知道对小p来说算不算美味可口的早餐——两盒火腿罐头。回到正厅后,李落看到唐雨棠正一脸疑惑地盯着他那幅抽象艺术,不禁微微翘起了嘴角。
“我给你倒杯温水。”
唐雨棠接过李落递给她的杯子时眼神还停留在那幅画上,“你是去写生的,结果还产生了抽象画的灵感?”
李落没有作答,反而严肃地问道:“你觉得我画的怎么样?”
“很有水平,”唐雨棠脱口而出,“铅笔素描能让你练到这种炉火纯青的地步实在是……艺术啊。”唐雨棠装作鉴赏家的样子,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李落的作品到底精彩在哪里。“你的画都有个共同特点。”
“什么?”
唐雨棠一时想不出那个感觉来,就纳闷地低头思考,正好看到了地上散落的李落其他一些草木作品。“你的画都是铅笔素描?”
“对啊,我只画素描。”
“所以色彩单一就是你作品的共同特点了。”
李落依旧微笑,沉默着听她继续说了下去。
“虽然你好像特别懂得如何利用铅笔任意地操控画面的感情,但是画面毕竟缺少色彩,在观摩你作品的时候……总叫人感到一股灰色的压抑感,你觉得呢?”唐雨棠说完就一口喝光了李落递给她的温水。
“我没那么多想法,我只知道我就是喜欢画铅笔画,而且只要有人欣赏并且愿意花钱买它们,我就会继续画下去。”
“嗤。”唐雨棠发出轻蔑的一声,“我还以为你多有骨气呢。”
李落没有什么反应,好像没听见唐雨棠的话一样,只是自然地接过了唐雨棠手中的杯子。
这时唐雨棠又转身看向卧室,却因为天花板的装饰愣了一下,原来那墙上的壁纸图案竟是星空的模样,此时就像昨晚一样在闪闪发亮,而且真的有种深远而触不可及的感觉。床头右侧是深褐色的遮光布百折帘,唐雨棠走过去后轻轻掀起了一角,清晨的日光便霎那夺目而入。
“拉开吧。”李落胳膊肘支撑在厨台上,看着唐雨棠嵌在黑白里的侧影温和地说道。
“你平时都不拉开吗?”
“我感觉黑暗会给我更多的创作力……你就当是怪癖吧。”
“那就不拉开了,这样还能在白天看到星星,挺好的。”唐雨棠指了指天花板。“这所有的装饰不会都是你设计的吧?”
“是房主。”
“那他真是个有生活品味的人。”唐雨棠说着也向厨房走去,“那……租金一定很贵吧?”
“所以我才那么拼命打工啊,我有很多兼职的,包括夜店的钟点工。”
“夜店?”唐雨棠轻声嘀咕了一下,想起了李落消失前的那晚。“其实,你也一定很辛苦吧,虽然四处旅行的生活的确让人很羡慕。”
李落避开了唐雨棠皱着眉头看过来的眼神,仰脖也一口气喝光了一杯凉水,再放下杯子后就从厨房走到了卧室里,靠着床尾坐了下来。“不管是哪一种生活,都会有它不易的地方,我生活的不易就是经常会让我像现在这样感到筋疲力竭,但是……我又找不到停下来的理由。”坐在那里,李落一动不动地盯着地板。
屋内突然安静了下来。唐雨棠慢慢走到了李落身旁,也双手抱膝地坐了下来,然后她头枕在膝盖上,看向李落的脸庞,看到他表情淡然,眼神流露着一股不属于他那个年龄的沧桑感,如同那个年龄的苏晋,眼里不应该流露出的忧郁和成熟一样。
在这个世上,有太多孩子成长的时候因为经历了疼痛的故事而在成长后变得与其他人不一样。他们会笑却不会大笑,他们孤独却很难享受孤独,坚强却又比任何人都脆弱,一旦得不到加倍的呵护和照顾,他们也许就将永久地活在自己历时多年堆砌的城堡里。而不幸的是,唐雨棠发觉李落和苏晋一样,都成为了这样的孩子,他们的内心世界一直藏在深渊里,也许从未让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
“最近……”李落干哑的声音打破了周围的安静,“好像感到了以前都不会感到的累,常常会问自己……以前想都不会想的问题,‘我所做的一切真的有意义吗?要不要就这样结束了?如果继续的话,还要走多久?会不会……根本没有尽头?’”李落说完,一展苦涩的微笑。突然,一双温热的手掌碰触到了李落的脸颊,他的心“噗通”一下,同时李落顺从地转过头,迎上了唐雨棠逐渐阖闭的湿润的双眼,还有她柔软的嘴唇。看着咫尺外的唐雨棠,李落还从没想过跟她接吻的时候他会变得这么优柔寡断,而她却会是如此率性,如此真心地在释放自己。这刻,他终于明白了,其实唐雨棠已经爱上了“李落”,于是这一刻,他抱住了唐雨棠瘦弱的身体,闭上了眼睛,脑子里浮现的却全都是不堪回首的过去。
初二那年。体育课的时候,他躲在教学楼地下一层到一楼的阶梯缓台上,站在窗前一个人看着玩玩闹闹的外面,然后唐雨棠突然从身后出现,她刚打过水球仗的冰凉的手掌拉上他的手臂就往外跑,而他没法拒绝,因为他总是没法拒绝。她拉着他来到操场上,她陪他在四围的石阶上绕了一大圈,她总是嘟囔着“你的眼神太忧郁了”。她又把操场上踢球的柯城叫到了跟前,用命令的口吻让柯城拼了小命也要教会他踢足球。跟柯城他们踢球也是他至今唯一喜欢过的集体活动,所以他也算体会过集体生活的乐趣了?
初三那年。父亲入狱,母亲生病,他心情极其低落。在回家的路上,他一语不发,身边跟着唐雨棠,她好像总是很愿意当他的影子。他也习惯了她的陪伴,习惯了沉默时有她,开心时有她,难过时更要有她。她本来也一起安静地走着,却突然停下了脚步,蹲下身从路边摘了两个圆圆小小的蒲公英,她说:“把它们吹上天,然后在心里许个愿。”她笑着塞给他一朵蒲公英。
“会实现吗?”
“闭上眼睛就能实现。”
于是他就傻傻地跟着她,一口气吹散了所有黄绿色的茸毛,种子飞到天上时他们都闭上了眼睛。他许愿,希望父母都好起来。而她,希望可以成为与苏晋一样的人,可以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结果,他不知道唐雨棠是否如愿了,但他的,是真的没有实现。然而,虽然这个方法似乎并不那么灵验,可如今他在游历的途中只要看到蒲公英还是会摘下一只,然后将那些种子吹上天空,还是会闭眼许愿,“愿她幸福地生活着。”
不必说,不必想,李落也是爱她的,只是他的爱隐忍也痛苦,尽管他随便用个表情就可以轻易地掩饰住内心的炽爱,但藏起来的东西并不是不存在。所以这一刻,他才会紧紧与她拥吻在一起,也终于有过这一次,再也没有什么意志和力量能够将他们分开。不自觉间她坐到了床边,他跪在她脚下,她弓身亲吻他的双眼,他抱住她纤细的腰身,最后,他们一起陷进了雪白的深渊中。朝阳或者烈日烧灼了天地山川,火势从盘古的脚趾蔓延至他的每一根发梢,他们缠绵在火海里,所吸进呼出的每一口氧气都是致命的喘息,情感像是断崖处乌鸦叫树,又幻化为小桥堤岸在水一方,再变成月下翻腾的潮水,落差间的温柔和激荡让人心底恍惚间感到绵软,恍惚间又感到坚不可摧的沉痛。
而当沉默又绚烂的激情终究在不知不觉中结束时,李落趴在唐雨棠裸露的胸前听着她热烈、清晰的心跳声,却辨别不了此时的自己到底是真是假,是“李落”还是“苏晋”,唯一清楚的只是眼前这件从未奢望过的事实。所以,他应该已经无怨无悔了吧,不管自己的终点存不存在,何时能够到达,以什么方式来结束,他都一定无怨无悔了。但这种满足绝不是来自于人性中最卑微的占有欲,而是因为他被真真切切地感动了。
滚热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下来,滴在她的胸前时,她抚进他松软头发的手指,不经意地颤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