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初夏,京城里锣鼓喧天,热闹非凡。阵阵礼炮声从皇宫串上天,顷刻弥漫了整个京城上空。街面上的人们或驻足,或仰头眺望,喜悦洋溢着人们的脸。
康延皇帝三十大寿到了。
皇帝大寿自然非同寻常,何况康延皇帝从政八年来,勤政廉洁,爱民如子,京城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喧嚣热烈了。
沈不遇的青铜轺车隆隆碾过长街,街上有人认得是当朝定国公的车马,朝着车内的沈不遇拱手稽首。沈不遇已经没有了以前的酷冷严谨,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沿路打招呼,轺车隆隆开到了皇宫幽深的玄直门。
皇宫殿群在初夏的阳光下金碧辉煌,层层叠叠的宫殿楼宇宛如高山峡谷。玄直门内当值管事的恭迎定国公,并吩咐宫人抬了步辇。沈不遇摆了摆手,兀自背着手慢慢地走。
抬头望去,头顶的蓝天白云悬在宫殿之上,使往日沉寂的宫城更见深弘。沈不遇不由深深吁了口气,二十多年了,自己在这片天地不知踩下了多少个脚印,从先前的战战兢兢,到以后的理所当然,而在今日,心里却无端地滋生出莫名的感触来。
二夫人柳茹兰的心肌病又犯了,这两天他称病在府里呆着,凡是公事也一律回绝。
他突然感觉自己老了,累了。
“老爷,要是吃力,就告老颐养天年吧。”夫妻二十多年,柳茹兰看出了沈不遇的心事。要是以前,她是万万不会说这种话的,沈不遇奢官如命,为此失去了很多,她知道。
果然沈不遇沉默了,良久不吭一声。
沈不遇还在端详感慨,却闻一阵乐声,一队王室仪仗从东边宴殿缓缓拥出。随着宫人的唱和声,一身明黄皇袍、头戴红玉冠的泓宇从仪仗中央甬道走了出来。
沈不遇正撩袍跪地,泓宇的声音已经落了下来:“沈大人身体有恙,朕正遗憾着,你要是不来,这寿辰就无趣了。”
泓宇跟沈不遇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日子久了,沈不遇愈加发现这个年轻的天子高深莫测。每次上朝,天子会让诸位大臣各抒己见,自己端然谦逊地聆听,末了提出更高明的方略,让周围的人表示臣服,又不得不生出敬畏之心。
沈不遇深深一躬:“老臣搅了皇上,幸勿怪罪。”
泓宇却是朗声笑道:“沈大人不必拘礼。今日有远方贵客,准备迎接吧。”
沈不遇心念一动,不禁脱口而出:“可是昕卜来的?”
周围蓦地寂静下来,一个人的名字从两人的心底深处膨胀,膨胀,挤得他们不能言语。他们从不提起这个名字,即便无意触及,都很自觉地、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名字就横亘在他们之间,八年来,彼此竟相安无事。
场面显得难堪,沈不遇勉力一笑:“轺王爷同宗,与皇上手足情深,此次远来,王室自当设宴洗尘。”
泓宇也恢复了淡定自若的神色,颌首笑道:“对,是灏弟来给朕祝寿了。这家伙,八年不见,明年轮到他寿辰,好好闹闹他。”说完,径自大步向寝宫走去。
身后的沈不遇再次恭身,眼望着泓宇英爽飘逸的背影,失神地站了片刻。
前几日休休来了信,说这次轺王爷会来京城祝寿,路途遥远,她还是不来了。这孩子,或者对他这个父亲依旧心存芥蒂?沈不遇想到这里,苦涩地摇摇头,又想起朝廷为天子寿辰准备的九鼎应该到了,才慢慢朝翎德殿方向走。
翎德殿外的广场上,已经热闹起来。因是皇上大寿,宫里破例臣工每人可饮一坛酒,并准许在就近宫殿观瞻游走,以示进入皇宫向皇上庆贺。臣工们一顿痛快宫宴后,听说九鼎抬进宫中,最后都自然地围拢在九鼎之前啧啧评点,观望这天下独一无二的罕物,惊讶欣喜毫不掩饰,一片喧闹之声。
沈不遇的到来,引起一片打辑问安声。九鼎立在大殿正前方,自然形成朝臣上殿时的分道标志。沈不遇仔细打量,每座大鼎巍巍然丈余之高,仰视而上,彰显出一种峥嵘高贵与神秘。沈不遇心中一动,九鼎是天下王权之神器,泓宇得到九鼎,财权震慑天下,便是天命所归了。
而自己告老回乡,大概也是天命所归吧?沈不遇悄悄离开人群,略一思忖,往皇太后的雯荇殿走。
当了皇太后的容妃依然光艳逼人,簌着光溜的双鬓,岁月在她的脸上并没有刻下多少痕迹。听得宫女禀告沈大人到,忙亲自走到外殿迎接,唤过侍女倒了碧螺春。
“表哥,趁今日泓儿高兴,你得提醒提醒他。”容妃见了沈不遇又唠叨上了,“这后宫主位空了八年,泓儿忍得住,我可忍不住了。”
沈不遇轻呷一口茶,淡然说道:“皇上的心思做臣子的如何摸得透?何况他已入而立之年,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明年宫里选秀,我得亲自替他拾掇拾掇。”容妃眼里一闪光,又黯淡了,“总想找个休休模样的,想当初俩孩子无缘无份……唉。”
沈不遇坐了一会想走,刚恭身告退,又想起什么,自嘲道:“老臣确实记性差了,本来是向皇太后道别,老臣过几日跟皇上辞官告老,回老家去。”
容妃大吃一惊:“表哥为何如此?这八年来你为朝廷兢兢业业,立下多少汗马功劳?泓儿也曾私下对我说,他确实离不开沈大人。如今江山已定,正是泓儿给你授勋加爵之时,怎么只身隐退了呢?”
沈不遇讪笑,指着自己满头白发:“老了,不中用了。茹兰身体不好,回家多陪陪她,老家的空气对身体有好处。何况自己确实累了,趁还能吃能走,享点清福。”说着,再次朝容妃拱手。
“表哥。”容妃失神地望着沈不遇,往日的爱慕、钦羡、怜取,都还历历在目。她依稀记得最后一次,她与他在沈府的荷花池上泛起一叶轻舟,风儿袭来荷花的清香,他的眼里是切切的温柔,朝着她吟道:“翠盖佳人临水立,檀粉不匀香汗湿。一阵风来碧浪翻,真珠零落难收拾。”
如今,她要的结局落进梦里的荷池里,而岁月,给了她另外一个结局。
她只能无奈地看着沈不遇离开雯荇殿,那个往日的影子消失了,唯有她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