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黎仰头看着眼前奇景。
楚家祖地多有奇观丽景，像外界那些难得一见的名川大山，悬崖深谷，在这片自成一界的空间内，也不过称得上寻常罢了。
而如千湖山、仙人对子泊、七步林这般祖地内也难得一见的鬼斧神工之作，足可以称得上人间仙境了。便如楚黎曾去过一次的仙人对子泊，万顷碧波，方方正正，更是上映星辰三百六十一颗，如同一盘方圆万里的棋盘。更妙的是，随天上星辰隐现，湖中倒影随之明灭，如同两尊天上仙人以星辰为棋子，以这万顷碧波为棋盘，下的一局局仙人棋。更妙的是，湖中演化棋局竟颇为玄奥，便是世上棋坛圣手也难以匹敌。他曾隐隐听说，湖中棋局演化已至数术之极，达到了进无可进的境界。仙人对子泊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只是这大多是在大自然鬼斧神工之下不加雕琢而成的奇迹。
而像眼前这座宛如仙人遗于世间的亭阁便显得突兀多了。
千丈高山，在何处都算不上险峻，与巍峨两字更是无关，只是无论如何却也足以称得上显眼。不知用了何等通天手段，竟是将其掏空山腹，磨平棱角，层层雕琢，硬是刻成楼阁模样。更有一块近百丈的牌匾高高悬挂，“上青云”三个大字端端正正，气势非凡。
远远望去，不知几百丈高的青灰亭阁宛如顶天立地的仙人宫殿，确不是凡间气象。
楚黎抬眼望去，此时正午初过，祖地特有的十三轮皓阳微微西斜，便被那占了千丈楼阁近一半高的檐顶遮去一半。
他不知祖地到底多大，只是前前后后来了约莫七八次，每一次所遇风景皆是不同，又一次闲得无聊曾去寻了几本卜算书卷，依着上面所说的什么天干地支有模有样地算了一通，竟得出一个吓人的结果来——这片外人难以知晓的世外之地，竟有着三四个东皇城大小！
楚黎望着山体镂刻而成的楼阁，叹了口气，道：“当真是难得的大手笔！”
其实若是细细究来，楚黎见过的这般鬼斧神工景象并不算少。不说东皇城里如聚星楼般的高塔鳞次栉比，便是此时，他指上虚戒中便放着一尊七彩宝塔。名字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很小的时候看见爹手持宝塔，随手一抛便化作千丈的身姿帅得不行，便揪着他衣襟死缠烂打要了过来。只可惜后来自己将那玲珑家的镇族之宝抛了不知几千次却不见其变大一丝一毫后便再也没了兴趣。也亏得是从自家老爹给的东西，没被他随手扔进蕴宝阁去已是万幸，留在手上权当是个装饰。不过虽然他对这个看上去挺精致，实则提在手上都嫌沉的绣花枕头不感什么兴趣，但当年老爹挥手间便是千丈高塔入云霄的英姿他这些年里可是一直惦记着。
而那般挥手间介子化须弥的高明手段又与眼前的这座“上青云”不同。楚黎修为不高，但眼力还是有些的，眼前这座古朴楼阁上下没有丝毫灵光，若非个头实在惊人，便同那随处可见的亭阁没有丝毫两样，与他虚戒中七色塔那般纯粹靠着自身灵异与磅礴灵力撑大、恨不能直接拿浑身灵光闪瞎人眼的灵器之间说是天差地别也不为过。
只不过这两者若是真要分个高下，便不是三言两语能讲得清楚了。
“是呵，大手笔!”身后一道略显苍老的质朴声音悠悠响起，拖出一道意犹未尽的尾音。
楚黎回头一看，一个光头老人身着麻衣，挽着袖口裤腿驼着腰，正定定站在三尺之外。点点泥斑溅地老人浑身都是，看上去便像是一个刚从田间务农归家的老农。双眼更是浑浊不堪，眼眶中全然没有常人该有的黑白分明，倒像是眼白与瞳孔混杂在了一起，呈现出一片灰白之色。老人面容悲苦，面朝楚黎，双目间的灰白遮住了眼中透漏出的大多情绪，也不知是在打量这个不告而来的陌生人还是在遥望远方那直入青云的亭阁。
老人站得随意，楚黎却丝毫不敢大意，朝着老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晚辈楚黎，见过前辈。”
“嗯？”老人有些意外，双目间浊色散去了些。
姓楚？
他双手悄然背负到身后，轻轻掐指，欲要将面前这个自己几十年来唯一见过的一个生面孔算上一算。
只是老人拇指方才搭上食指指间的一瞬，便触电一般猛地缩回。
老人身体微不可察地轻轻一颤，不动声色地将背负的双手自然垂下，微微躬身致敬，缓缓开口道：“原来是圣族雏凤驾临，不知有何贵干？”声音苍老喑哑，言语间颇为恭敬，语气倒是波澜不惊。
楚黎双目微微一闪，前几次前来祖地皆有长辈在身旁，也曾见过几个显然不是自家族人的奇怪修士，而他们对楚家族人的态度也让楚黎颇为不解：除了一部分修士面对长辈时极尽崇敬，大部分人皆是视而不见，他甚至能够从有些人的眼神里感受到淡淡的敌意!唯一的共同点便是他们一身深不可测的修为。
楚黎绝不会认为自己都能清楚感受到的敌意，族中那些走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都颇有深意的老奸巨猾之辈会不知道。只是他也知道其中缘由不是自己有资格知道的!
楚黎不着痕迹地瞧了眼老人，见他态度虽说不上太过亲近，却也没什么敌意，这才稍稍将提起的心放下。虽说知道自己身在祖地，普天之下再也没有比这里更能让自己放心的地方，但面前站着一位来历不明，修为还深不可测还对自己抱有恶意的人都不会是一件让人感到放心的事情。
心思转动之间，楚黎又朝着老人拜了一拜。
“晚辈受族中长辈之命，欲往藏经阁。”
老人悲苦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声音冰冷了几分。
“圣族欲往何处，又何必说给我们这些灵奴听。”
灵奴
楚黎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
他曾不止一次听长辈们说过这个词，而每当他欲要细问下去时都是无一例外的顾左右而言他。
楚黎抬眼望着老人，心底权衡一番，终究还是没有再问出口，向着老人抱了抱拳，低头看了眼楚蔚生给的玉牌，寻了一个方向一闪而去。
一瞬掠过三百余丈，再回头看去，早已不见了老人的身影。
楚黎脚下轻轻一顿，停在一处低矮山丘上，望着老人方才停留的地方，面色平静，甚至不像十二三岁的孩子。他轻轻抿了抿嘴唇，握住拳头，眼神深处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神情更是有了些许细微的变化，似是在沉思着什么。
过了良久，他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轻声叹气，显然是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心情愈发不畅快，索性直接四脚朝天躺了下来，耳中又响起爹上次离家时对自己说的那段话，心中的某个念头不由得又冒了出来。
“老爹说的对，这个家实在是不能再呆了!”楚黎小心翼翼地左右瞧了瞧，低声喃喃自语。
倒不是说这里有多不好，恰恰相反，待在族中实在是太好了。毫不夸张的说，只要自己身在族中，任何修炼所需都自会送到自己面前，这点从自己自修炼的这些天来长辈们送的几要挤爆虚戒的礼物中来看他便深信不疑，那些无一例外都蕴含了海量能在祈灵之前汲取的至纯灵力。而至于那对修士来说尤要比灵石重要三分的名师指点便更不要说了，随便从楚家拎出来一个人，如果楚黎有这本事的话，都足以轻轻松松指导楚黎从炼气直到元婴乃至天台的修炼之路。十岁时曾有一位老祖亲自花了三天三夜，替楚黎寻了一条直通半步化神的坦荡大道!
只是那位楚黎至今想起犹心生亲近的老人还未向楚黎指明那条大道所在，便一口气将其毁得彻彻底底，最后赠与楚黎的唯有一段不长不短的话。
楚黎至今记得老人就那么当着他的面，将那颗自己费了好大力气才凝出的二品传承之种轻轻捏碎，像是捏碎一颗随手从路边捡起的石子。
老人歪头看着传承之种迸裂时溅起的一环细碎光芒，摇了摇头，笑着看向楚黎。
“并非老夫舍不得将这条通天之路指给你，既然都已经费了大力气将其寻出来，便谈不上什么舍得舍不得了。”
“实在是这么做没什么意义。”
老人拍了拍楚黎肩膀，继续说道。
“修行嘛，就像是走路。有人走的近些，有人走的远些。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在这条路上走了一辈子，自然知道其中艰苦，也就舍不得你们这些小娃娃们受跟我们一样的苦。恨不得将你们面前的路修得坦坦荡荡，没有半点坎坷。恨不得带着你们，领着你们，甚至背着你们走!”
“普通人家的孩子，能被前人长辈带着走到真元，金丹便是了不得了。我们楚家强些，准确的说，是强不少。”说到这里，他语气里有些自豪，但旋即便恢复如初。
“但你们终究是要自己走的，这终究是属于你们自己的路，我们这些老家伙也没法子领着你们一直走下去。与其这样带着你们走到一半后离开，留你们一个人独自上路时连方向都找不到，我宁愿从一开始便放手。”他缓缓道。
“刚开始，你们可能会茫然无措，可能会摔得头破血流，甚至可能会走上歧路……但这没关系，统统都没关系!你们姓楚!你们有那个资格去犯错!”
“你们的路，自己走!我们这些长辈能做的，便是给你们一双好些的鞋子，在你们走错路的时候拉一把!”说到这里，老人有些走神，声音也微微低沉了些，喃喃道。
“大道三千，条条通天。话是这么说，可世间又有几人真能走出一条通天路来？生于楚家，何其不幸!”
楚黎不知这位自己极为敬仰的老人为何会说出这种话来，只当是有老人自己的道理，不敢细问，只得暗暗记下。
楚黎望着这片自成一片天地的广阔空间，忽然莫名有些压抑。
相传祖地所在的这方天地是初代老祖以一己之力自虚无中开辟出来的。楚黎实在无法想象，如此神通，究竟需要何等境界方能驾驭？而想要达到那般境界，又要历经何等艰辛苦难？
楚黎深吸口气，抬眼望去，远方层层山峦跌宕，似是要迎面直扑而来。他立于万山之下，竟莫名生出几分豪气，仰天一声长啸，足足过了半刻才缓缓停下。只觉浑身上下疲惫不堪，难以支撑，又好像忽然卸下了万斤重担，浑身没有一处不爽利的地方。
他轻轻勾起嘴角。
不就是修行吗？
不就是大道吗？
知道所向何处，知道所行何路，知道自己是谁。
便像这样一直走下去又有何妨？
楚黎长长舒了口气。
何其幸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