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相州的名门望族,第一便是韩家。从赵宋立国之初开始,韩氏始终有子弟在朝为官,到了仁宗朝,宦海浮沉多年的韩琦获任枢密使高位,并把顾命重臣的身份一直延续到神宗、英宗两朝。韩琦有六子,三子韩嘉彦尚神宗之女为驸马都尉,长子忠彥在哲宗时入枢密,并在哲宗之弟赵佶继位初期担任宰执。按照宋朝制度,官员不可在家乡担任实职差遣,然而韩琦父子不仅都做过相州知州,韩忠彥之孙韩肖胄入仕后亦曾被赵佶任命知相州,三世守乡群,这在大宋是独一无二的殊荣。
靖康之变后,康王赵构在南京应天府继承大统,改元“建炎”。韩氏族中的几位重要人物如韩嘉彦、韩肖胄等率部分家眷随新皇南渡,但更多的人选择留在了故土。彼时宗泽大人执掌东京留守司,抗金形势一片大好,没想到的是,宗泽十几封奏请赵构回銮的上书石沉大海,老大人最终高呼“过河”忧愤而死。继任者如杜充之辈怯战,汴梁等地再次陷落。韩家人害怕了,想逃去南方,绵绵不断的坏消息却令他们踯躅。金兵一路南下,搜山检海捉赵构,无数城池被劫掠,无数百姓被屠杀,可怜赵官家东躲西藏,逃到海上才算躲过此劫。好不容易金兵退了,南方又成了悍匪与乱兵的天堂,莫说普通民众,就是达官显贵也是频频遭殃,祸害更甚于胡虏。看苗头,赵构北上收复失地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而金国平定江南是早晚的事。即便女真人懒动刀兵,只要他们复立赵佶父子祖孙三人中任一为帝,那赵构便无论如何都是伪朝。若如此,大家还是留在相州守着正统安稳。但也不排除第三种情况,那就是金国再立一个外姓儿皇帝。
靖康之后,金国曾经册原宋之大臣张邦昌为帝,代金皇管理宋朝旧土,国号“楚”。然赵宋积威犹存,张邦昌胆小,女真人才退走,他便马上宣布退位,将玺印交给宋哲宗孟皇后,接着上表请罪。赵构没有宽宥僭越之臣,毫不犹豫地砍掉了张邦昌的脑袋以震慑宵小,然而翻开史册就会发现,乱世之中,最不缺的就是蠢蠢欲动的野心。万一再来个大楚国呢?万一那人不是怯懦之辈,而是汉高宋祖呢?
有人叫嚣,宋室失德,乃失天下,黎庶自当另投明主。但韩氏一族累受皇恩,旧主蒙难,无力救援也就罢了,为延续自身富贵转头去侍奉他们的仇敌和僭逆,这种事韩家人做不出,做了,就得背负千古骂名。只是,即便在承平年代,一个家族若无子弟为官、为高官,这个家族很快就会沦为砧板上的鱼腩,更何况如今,灭掉一个无权无势的家族只需十几女真铁骑、或者一大群走投无路的暴民。百年传承断送在自己手里,将来到了地下,有何脸面见祖先!
生存或毁灭的问题困扰着韩氏族老,直到金国的副元帅完颜宗辅莅临相州。
韩家早就听说,这位金太祖的三殿下为人性宽恕、好施惠,在他的辖区以内,乡绅郡望只要承诺不勾结叛匪、保守一方乡土、积极缴纳粮秣与协助征兵,他便会保证他们的人身和财产安全,与那个西路军统帅、杀人魔王粘罕比起来,简直就是活菩萨一样的存在。借着女儿无意中制造的机会,宗辅恰到好处地向韩家传递出掌权者的善意,韩氏族长当机立断,痛快地向三殿下表示愿为驱驰。
天会八年,金主吴乞买册封大宋降臣刘豫为齐国皇帝、继续以汉治汉的策略。新朝需要大批官吏,抛开那些想趁乱世博功名的家伙,很多宋人被迫接受任命,其中甚至包括在太原保卫战中力挫粘罕、银术可等女真名将的前太原府尹张孝纯。韩氏稍有名望的子弟无一例外地拒绝出仕,刘豫恼羞成怒,想拿他们开刀,却被告知韩家早已被皇子元帅之女越国公主圈为私仆,若要为官,必须事先得到公主的允许。刘豫向大靠山粘罕王爷座下首席谋臣高庆裔诉苦,说一个小姑娘懂什么,明显是三殿下手伸得太长。哪知高大人严肃地警告:不要试图挑拨两位大王的关系,更不要招惹小公主,否则的话,说不准哪天他就会被公主以祭祀神灵的名义扔进天池,莫说自家王爷、就是皇爷吴乞买也救不了他。刘豫从善如流,晓谕礼敬韩氏,当然,他给出的理由是大齐君主敬重韩王所以善待其苗裔。安然度劫,韩氏一门在故园渔樵耕读,虽无官职,却保全了世家名节。
正所谓“好景不长”,相州韩家超脱的日子看起来马上就要到头了,因为就在今年五月,他们的大靠山--完颜宗辅,死了,死因不详,即便平素自诩消息灵通的人士也只晓得左副元帅当时是从燕山出发去上京,行至妫州突然薨世。
与年初老皇帝驾崩新皇帝继位这样的大事比起来,宗辅的生死对普通百姓而言算不得什么,可士绅们的看法却正相反。他们很清楚,朝廷之中,吴乞买的长子宗磐、阿骨打庶长子宗干以及太保宗翰,曾经为了储位明争暗斗的不亦乐乎;倚靠宗辅支持才得顺利继位的小皇帝完颜亶,如今身边只有一些词臣。在以兵立国的大金,四方角逐宗辅留下的权力,其结果不但会左右苍生的命运,甚至有可能让上京那张帝王宝座换个主人。
目光纷纷投向上京的暗战,很少有人留意到为兄长奔丧的宗弼王爷,回戍地时身边多了位曾经是宗辅侍妾的美姬,也很少人关心为什么宗辅的爱女越国公主在父亲下葬之后,既不在家守丧、也不回她的长白山神殿,而是带着侍从、亲卫游历天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