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马疾驰,这是银铃最喜欢的事情之一,可这里不是辽阔壮美的草原,而是口口相传的人间天堂、入眼却满目荒夷的赵宋旧土。
前方有处村落,哭嚎之声隐隐可闻。银铃勒住马,侍卫赶上来,细听之后请示道:“公主,前面必有匪人作乱,属下们送公主回去吧。”
银铃没有回答,默默注视着村庄。起火了,杀戮,永远都伴随着鲜血与火光。她突然催马向着村子奔去,手中多了一条银色长鞭。
荒芜的村子里能有什么好抢的,匪徒们除了杀人取乐,就是***妇女。
银铃紧紧抿着双唇,长鞭挥出,一名举刀正要砍杀的贼匪被卷起来被重重甩到了墙上,旋即被跟上来的侍卫剁掉了头颅,他身边的同伴吓坏了,放开身下的女孩儿撒腿就跑。死里逃生的云哥儿从地上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向妹妹安娘。安娘本已破旧不堪的衣服几乎全被扯烂了,抱着肩膀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那些狗东西,都杀了,一个不留。”银铃冷冷说道。
“是,公主。”
留下两名护卫,其余六人分散行动。他们是右副元帅的合扎亲卫,猎杀土鸡瓦狗不费吹灰之力。
杀戮结束的很快,侥幸得活的村民纷纷聚拢过来,在侍卫们的指挥下,收集贼人的尸首、剥掉衣衫,翻拣出粮食以及有用的物什,等待小公主下令处置。不过,这等芝麻绿豆的琐事银铃向来不问,指派了负责人,便带着一名侍卫在村子里转悠。左转右转,发现了瑟缩在墙根儿下的两兄妹,女孩儿趴在哥哥怀里,紧抓着他的衣襟不肯松手。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银铃好奇地用汉话问道。
云哥儿抬眼看去,高头大马上端坐的女孩儿年龄与他仿佛,身穿浅红色左衽骑装,头发梳成一根根小辫儿,饰以彩线流苏。再看跟在她身边的武士,竟然是个胡人。
“云儿,安娘。”柴门里头有个虚弱的声音呼唤着。奶奶在叫他们,云哥儿想进去,可妹妹依旧在发抖、站都站不起来。
银铃跳下马,推门走进院子,在一间四壁透光的破屋里,发现一位怀抱婴儿、脸涩灰败的老妇。那婴儿瘦的好似只剩下个小小的头颅,许是太过饥饿,眼睛都睁不开,只有通过偶尔发出的“嘤嘤”哭声来向亲人表示他尚未死去。
“阿鲁,带吃的了么?”银铃问自己的侍卫。
“带了点儿。”
“拿给他们。”
“奶奶!”云哥儿冲了进来,警惕地盯着异族装扮的少女。她刚刚说的不是汉话,必定也是胡人无疑。她进来想干什么?爹爹说过,胡人是比兵匪更凶残恐怖的野兽。
银铃没有错过男孩子满是提防的眼神。这是为什么?当她是坏人么?明明自己刚刚带人搭救了他们好不好。银铃撇撇嘴,从腰间荷包里掏出小指长短的一截山参递给那老妇,用官话说道:“给你,救命的。”
“公主,该走了。”去而复返的阿鲁将装肉脯面饼的袋子放下、小声提醒。
“嗯,这就走。”
出了院子,墙边啜泣的女孩儿让她再次停下脚步。想了想,示意收尸的乡民暂停,银铃抓住安娘麻杆儿一样的手臂,拖着她走到一具尸首近前,然后将阿鲁的腰刀塞到她手里。
“别哭了。拿着刀,胳膊,头,随便砍。”银铃指着尸体说道,那语调听起来好像是让人去给她摘朵花。
阿鲁闻言打了个突。神灵在上,公主真不是凡人啊。七八岁就跟宗干王爷动刀子,这才十岁,又教唆人家小姑娘砍人,虽然是个死的……
安娘被银铃的话给吓哭了,要她砍人?砍人啊!“大哥!大哥!”她一边哭一边挣扎。哥哥来了,她要回到哥哥身边,哥哥会保护她的。
银铃两手抓着安娘,猛一个侧踢,登时把那个扑上来解救妹妹的男孩儿踹的倒飞了出去。
“你砍不砍?你不砍它,我就砍你了!”银铃吼了一嗓子。她那少的可怜的耐心终于被安娘止不住的眼泪给冲跑了。
阿鲁从进村子就始终护卫在银铃的身边,此刻也明白了公主的意图。这小姑娘好险就被先奸后杀,若不让她亲手斩了恶人,那么她一辈子恐怕都要陷在噩梦里头。想通了,阿鲁以大力按住拼命反抗的云哥儿,用生硬的汉话解释道,“别闹,我家公主是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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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公主!还要加热水么?”侍婢的问询打断了银铃对往事的回忆。
“什么?哦,不必了,扶我出来。”大概是在热水里泡的太久了,银铃有些微的头晕,双手轻轻拍拍面颊,感觉清醒了,方从香柏木浴桶中站起身,两个丫头马上拿着宽大的布巾帮她擦拭。
这里是当年韩琦所建的昼锦堂,乃相州一等一的居处,刘豫立国后,韩家把这里腾出来交给了地方官府。知州得到公主驾临的消息,立刻着人将宅子清扫干净作为迎奉之所。
六年前,银铃跟着父亲第一次踏上宋朝的土地,曾经在昼锦堂住过一段日子。偶然救下的那些百姓恳求托庇的,被她悉数交给了韩家安置,也不知现在是何光景。一闪而过的念头,她并无询问的打算。世道艰难,人如草芥,那二三十口若非遇到她,恐怕早变成了枯骨,死里逃生的他们,多活一天都是福气了吧。
轩敞的卧室里烛火明亮,银铃站在书案前,手执紫毫,边想边写:
故宫为禾黍,改馆徒馈于秦牢;新庙游衣冠,招魂漫歌于楚些。虽置河东之赋,莫止江南之哀。遗民失望而痛心,孤臣久絷而呕血……
“公主写的是什么?”旁边伺候笔墨的春兰问道。她是女真姑娘,会说汉话,也认识些字,文章辞赋却是不懂的。
“滞留燕京的宋使给道君作的《功德疏》。”银铃搁了笔,拈起素笺,纸上的瘦金书,很有几分赵佶御笔之神韵。
在金国,赵佶是人尽可欺的阶下囚、昏德公,银铃从不叫那个代表着耻辱的封号,这是宗辅特别叮嘱她的。宗辅还对女儿说,老赵皇帝不仅学养造诣惊才绝艳,他一生的经验、感悟、教训,对于皇室子弟来说都是珍贵的财富,从而师之,受益无穷。父亲的话,银铃起初并不太懂,但她与赵佶很投缘,经常到赵官家的破屋混闹。赵官家也很喜欢这个异族小女孩儿,他经常给小公主讲有趣的事、指点她音乐和书画,以及无比耐心地回答她千奇百怪层出不穷的问题。
曾经以天下养其一人的大宋道君皇帝,北狩九年后,四月里死在了五国城,如果不是银铃及时赶到,他的遗体险些被看守做成“人油”。
赵佶给她托梦,希望能够身归故里。如果父亲还在,她或许能够帮他实现愿望,可惜,父亲也已经故去了。庭院里,秋虫低喃,微风夹杂着花香、送来丝丝凉意。银铃睡意全无,走出卧房,抬头望,七月的夜空,浩渺银河两岸,双星依稀可辨。哪颗星是你呢,父亲。
宗辅死前最为担心的是,他身故之后,众多聚集在他麾下的文官武将、地方乡绅,要么会成为他人的猎物,要么成为新主的鹰犬,无论哪样,都会让大金变得更加动荡不安。可恨时不我与,仓猝之中,他别无选择,只有交代飞马赶到妫州的女儿,不管用什么办法,也要将这些人控制在手里一年。
银铃身份特殊,属于她的东西和臣仆,宗翰、宗磐、宗干谁也不好意思直接下手明抢,至于小皇帝,宗辅完全不担心。一年之后,那就看天意了。
银铃从未想过会失去父亲的庇护,更没想过有朝一日要担负起比照顾一家老小沉重百倍的责任。父亲准备了那么多,到头来却成了女儿的负累,造化弄人啊。
“公主回屋吧,明天还要早起去韩庄。”一名三十几岁的女子走近。
“嗯。“银铃朝她点点头,“秋娘你陪我,那个床,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