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火点燃,在奥林匹亚点燃。
在西方遥远的城邦,山与海的一隅,据说是神居住过的地方,更是人成长为自由人的地方。那些如人一样生命力洋溢的诸神,那些如神一样心智澄明的人们。一如埃斯库罗斯的句子:"高耸的山峰,比邻群星。"在希腊,自由的人们,比肩众神。
圣火点燃,在神殿之上点燃。
那里的神殿简洁,敞开,阳光自由行走。没有神秘的帷幕和森严的宫墙,没有权倾天下生杀予夺的主宰,神殿之下也没有心怀恐惧屈膝弯腰的人。那里的神是由人赋予其生命的,所有的神像,都是形象完美的人的雕像,神的庄严和高尚,仅仅是人的庄严和高尚的象征。
当整个世界深陷于古代,大地和天空都执掌在神权皇权手中,天空流布的是昏瞑,地上蒸起的是蒙昧。唯希腊人用自己的手,而不是借助神明的手,在长夜点燃了理性的圣火。圣火让他们的眼睛亮起来,骨骼和肌肉也亮起来,世界的秘密在火光之下一点一点张开。希腊人记得神与人来自同样的出身,都从同一个大地母亲那里获得生命,人决不由神主宰,希腊人无所畏惧,站起来就迈出了古代,希腊人是自由人。希腊人在播种粮食的同时也播种思想,正如生存是人的权利一样,思想也是人的权利。希腊人说:"所有的事物都要被怀疑、被验证,思想没有界限。"不是神在希腊放出了思想者,而是希腊的思想者把神还原为人。
科学起源于希腊,现代起源于希腊,希腊人是最早的西方人,最早的现代人。希腊人在自己建造的城邦自由言说,独立行走,没有哪里是必须止步的,甚至不需要统治者,希腊人认为专断的政府是对人的冒犯,而城邦的事务是公共事务,希腊人在广场上自己照管自己的事情。
因此希腊人是欢乐的,他们是最先开始游戏的人。他们身躯上没有轭,也没有繁缛的缠裹,他们自由张开人的肢体,张开昂扬的精神和强健的体魄。一个人,一个在大地上自由伸展的人太美好了,他奔跑、跳跃、投掷,他开拓、进取、挑战,他突破界限而创造的光荣,都是他自己生命的力量,而不是神或王的力量,也不是国家的力量。人的骄傲充盈着他的心灵,因为在广阔的生活空间中,人的生命得到了卓异的展现。
圣火点燃,圣火在人的生命中点燃。在自己被照亮的生命中发现了人的美丽,更发现了人的权利,是希腊人发现了人。
而长夜覆盖之下的人们是被蒙住眼睛的,他们看不见火光,更不能眺望远方,昏蒙之中即使觉出远方的异样,也会以为那来自不可窥测的天庭。埃及的法老,美索不达米亚的教皇,中国的天子,这些令人生畏的神明,从来没有人胆敢注视,更不敢心生疑问。整一个世界都没有人,有的只是神圣的帝王,以及归属于帝王的臣民。天底下的土地都归帝王所有,那叫做国土。人身和灵魂也归帝王所有,臣民们形同蝼蚁,因此也叫蚁民。生命从来不属于自己,自然也就没有自己的欢乐,他们的面容以及身躯都是诚惶诚恐的,假使帝王赏赐他们一笑,他们的身躯会缩得更紧。在那片因世代的死亡从而成为故乡的国土上,他们是用于役使,用于欺辱,用于牺牲的。倘若需要他们游戏,那是为了娱神娱君,也是为了显示帝王的威武,如果有谁体格或技艺出众,他便将被献出以做牺牲。神的节日,王的节日,帝王统御的国家的节日,他们在权杖之下游戏起来,祭祀,典礼,颂圣的歌舞,诡异的面具,角斗场的野蛮和血腥。王笑了,于是民也笑了,看着是普天同庆万众欢腾。
然而圣火来了。圣火从奥林匹亚来了。
奥林匹亚圣火为人的价值点燃,为捍卫人的独立和尊严点燃,自由的个人是希腊最鲜明的特征。圣火之圣是自由人的神圣。
人用自己的手臂举起圣火,用自己的双脚奔跑,点亮了一个城郭,又点亮了一个城郭,点亮了一个人,又点亮了更多的人。圣火在越来越广远的传递中,已经成为普世的圣火,希腊人所发现的人的价值,已经成为普世的价值。
现在,圣火翻过壁垒,跨越海洋,带着风一样快的思想,再也不可阻拦地向东方来了。神秘的东方一片喧声。
我们在人群之中,我们躁动。是看到西方来了吗,看到普世价值来了吗,看到人的自由吗,人的权利吗,人被点燃的理性吗,人挣脱了绑缚的生命力量吗,人所面向的更高的生存吗我们看到国家在布置盛大的庆典,国家在宣示其意志和强盛,于是我们看到举国欢腾。我们的欢腾究竟是因为张开了自由人的身心迎接圣火,还是因为将向圣火注入东方的神圣?我们上下张灯结彩,那是为了迎接希腊精神,还是为了向世界展示我们的国家精神?
来自天庭的祥云即将卷裹圣火的火种,我们可以展示的东方的元素何其繁盛。也许首先是东方巨龙,它盘踞千年,一代一代繁衍古代的品种。也许是向日葵地里竖起的兵马俑,它们裹在大国的盔甲之中。也许是从皇宫的重门舞出来的长袖,它们引领大众的欢腾。还有那些被征集的笑脸,苹果一样光滑红润,不要一丝记忆的皱纹。我们毕竟看见东方笑了,我们笑了,我们不知道那是生命被点亮了,还是灯笼被点亮了。我们看到了巨人的身影,但我们看不清楚,那是一个身心强健的人的身影,还是一个国家的身影?
圣火来了。
那真是希腊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