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抱膝或托着脑袋,在嘈杂的人声中坐着,目光迟滞,世界似乎很遥远,时间停顿在那一刻。
从地震中逃出来的很多人都有这样的表情。
接近他们,那一刻的记忆,仍然让人惊悚。
我感到地在摇动,我在一楼守店,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跑,当我跑到稍为平坦的地方,一回头,天啊,仿佛有一只巨掌把整幢大楼抬起来,放下去时,大楼垮塌了,巨大的响声惊心动魄,烟尘扬起来铺天盖地。
讲述的是一个衣着鲜亮的年轻女子,白皙、秀气的脸上布满惊恐。她和丈夫在北川县城开了一家药店,在地震后救了很多人,精疲力竭时才往外走,来到绵阳九洲体育馆。
在龙门山脉的万山丛中,北川县城就像山里的一个鸟窝。由于雨雾湿润,这些山上盛产杜仲、天麻、黄连等数十种中药材,还出产香菇、木耳、茶叶等山珍,在小寨子沟还有大熊猫和盘羊出没。夏看野花冬赏雪,是避暑和观景的好地方。
勤劳智慧的羌族人用石块和木头筑起漂亮的雕楼,他们用腊肉和各种野菜招待远方的客人,用玉米酒和蜂蜜酒表达他们的盛情好意。
北川、江油和安县一带是从川西平原进入龙门山区和阿坝藏区的门户。1935年,红四方面军就在这一带顽强地阻击了国民党军的围剿,并征调大批粮食,支持中央红军翻雪山过草地。
印象中的北川县城四面环山,干净、安宁、流岚和雾霭在山间出没,空气纯净得没有一点杂质,清冽的水掬起能饮,有一股淡淡的甜味。
我在二楼的教室给初一年级一班的学生上生理卫生课。我感到一阵剧烈的摇晃,心想,不好,地震了!我马上大喊:"快跑,地震来了!"那一刻很多同学都惊呆了。我的喊声让他们立即跑起来,有一位男生跑在最前面,但他也许是慌张得失去了方向,他沿着走廊往楼道的另一侧飞奔,那里也有下去的楼梯,就在接近楼梯的那一瞬间,相邻的大楼垮塌了,水泥板轻轻一拍,他的身体瞬间成了肉饼。我大叫:天啊,快往这边,往中间的楼梯跑我站在走廊上催促大家,当我觉得同学们大多出来,我也该跑下去时,我突然就掉下去了,我意识到自己落在了一楼。还没等我抬腿作出下步的反应,一股强烈的震波把我吹了二十多米远,掉在学生食堂附近。地震停住,我站起来往外走,才感觉脚崴了,很疼,我的全身只受了这点轻伤,真是鬼使神差二班的学生看见我们班的同学在跑,也跟着跑出来了。初二年级三班的学生在一楼上计算机课,也全部脱险。
高一年级六班和初三年级四班在操场上体育课幸免于难。
北川一中大约三千人左右,估计死去的学生达一千多人。
这是北川一中一位女教师的回忆。她带着脱险的几十名学生从北川来到绵阳九洲体育馆,一直守护在惊魂未定的学生们身边。
孩子们似乎瞬间就长大了。他们坐在那里,在大人们不愿坐下的墙角。劫后余生的人们对坚硬的墙有着特别的恐惧,他们宁愿坐在浊臭的厕所边,因为那里远离高大的墙体,在余震中可以立即将自己的身体弹到开阔之地。但孩子们坐在那个别人觉得危险的角落,似乎对自己的身体已经不怎么在意。他们安静地抱住一条刚领到的大衣或棉被,仿佛抓住的那点柔软,能给自己带来些许的安全和温暖。然后,无力地倚靠在墙角,眼光漠然地停在某一处,似乎惊魂仍留在自己的学校,在那一瞬间,在那些颓垣断壁夹杂着的残肢和血迹上,在同学的某一个顽皮的小事或话语间一遍又一遍地闪回。他们没有像幸存的大人们那样不停地寻找食物和水,只那样让人揪心地坐着。从男生长出不久的柔软而浅淡的胡须,壮硕的体格和高高的个头判断,他们是一群高中生。他们中的两个男生故作潇洒地笑着,那样子有男子汉举重若轻的意味,因为他们旁边还有几个留着乌黑长发的女生,她们的表情凝重得就像那些夺命的水泥板,小男子汉的笑似乎很有感染力,一个眼睛又大又亮的女孩终于露出了两个好看的酒窝和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看样子他们在说笑着同学之间有趣的事情。
我一直注意着他们,在他们笑起来时,我蹲在他们旁边,看到那位男生掏出一包烟,在给另一位男生递烟,他们抽烟的样子一点也不老成熟练,但他们深深地吸着,一边咳嗽一边猛吸,我说:"小伙子,你们同我的儿子一样大,我也是一个母亲,我相信,你们的母亲要是知道你们活着,她会高兴得发疯的,为了母亲一定要好好地活着--也许可以不吸烟吧?"那位男生说:"不吸烟,难受啊!"我哑然,点头,心想:孩子,要哭,你就大哭一场;要抽烟,就索性抽上几根吧,也许心里能够好受一些我还发现,另外一个刚刚长成男人的小伙子,也许是那点青春的羞涩,也可能是当着老师同学的面使他不便伸开胸膛或送上肩膀,让一个脚上缠着绷带的女生依靠。但他慷慨地躬着背,一动不动地让那位女孩靠着,他们就用这种特殊的姿势传递安慰和力量。后来,当他们要转移到条件更好一点的地方时,那位个头不高的男生毫不犹豫地背上了受伤的女同学,那姿势既吃力又坚韧。也许那位女孩会记住这些细节,回忆并温暖自己的一生。
在九洲体育馆绵阳市文联负责的灾民安置区域,我见到一个眉清目秀、单纯文静的姑娘,她叫彭瑶。地震十天之后她忙着去帐篷学校上课,同为灾民的爷爷奶奶每天排队去给她领一些米饭,那是城区的志愿者送来的,就着一点泡菜她吃得津津有味。她淡淡地笑着,尽量显得轻松一些,只是偶尔眼眶会发红,但她会忍着绝不让泪水掉下来,她的坚强让人心痛。要不是因为这次灾难,这个刚到青春期的姑娘一定会生活得很灿烂。
我们当时在二楼上课,最初摇晃时,老师叫我们保持镇静,钻到桌子下面去。我们照老师说的做了,很多人都钻到桌子下面去。但很快,摇晃得太厉害,我们感到房子快撑不住了,许多同学便往外跑。我拉着坐在我后面的一位女生也往外跑,刚到门口,我们看见砖块和其他东西在往下掉,我赶紧用双手抱着头躲在门下,这时房子倒了。
我们六个同学被埋在一个很狭小的空间里,周围被水泥板封住了,我们只能蜷着头躬身坐着。一位男生的腰部被击中当场死亡,另一位男生的腰部以下被砸烂了,血肉模糊,他不停地喊:"妈妈救我,妈妈快来救我呀!"我们几个女生鼓励他,要坚强,肯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后来,我们听见他的呕吐声,我觉得他仿佛在吐血,虽然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但我闻到一股血腥味,我们继续鼓励他,一定要挺住呀!后来我们便听见他的声音慢慢微弱下去,一天以后他死了。
我们被埋的四位女生中,坐在两位男生当中的一位,双腿多处骨折,另一位腿上有三处骨折,我的手被压在水泥板下,我往外拖时皮肤被擦伤,我拉着的那位女生完好无损。
在那样的黑暗中,我意识到虽然被埋,但还幸运地活着。惊魂稍定,我们首先想到的就是父母,我对同学说:"地震发生了,不知爸爸妈妈怎样啊?他们可不能死,死了我就成孤儿了。"
每一次余震,都让我们心惊胆战,我们头上的预制板已经断成很多块了,似乎随时都会砸下来。我们感觉到大地在颤抖,碎块不停地往下掉。这时我便默默祈祷:快停住,别再震动了!当震颤的声音停住,我们便长舒一口气,心想,谢天谢地!然后又互相打气,一定要坚持下去尘灰呛得人很难受,由于空间太小,我觉得空气快要耗尽了。我们就用手小心翼翼地摸索到疏松的地方,戳开一些小裂缝,让外面的空气进来,使呼吸能够顺畅一些。
我和另一位女生有手机,虽然无法打电话,但能够看到时间,偶尔还可以照明,我们知道是晚上了,为了节省体力便瞌睡。白天我们几乎像兔子一样竖起耳朵探听上面的声音,一听见响动便大喊救命,直到叫得唇干舌燥,但上面的人似乎听不到我们的声音。
我们是在两天以后被消防人员救上来的,他们不敢挪动我们上面的预制板,而是在旁边打了一个小洞,当我被拉上去时,我试图站着,但很快便瘫软下来,浑身软得就像一堆棉花,由于长时间的蜷曲,颈疼得很。送到绵阳市中心医院输液后,我很快便恢复体力。医生帮我拨通了我爸爸的电话。我爸妈都在绵阳打工,他们没出一点问题。几天来,他们把绵阳各大医院都找遍了,突然听到我的声音,他们惊喜万分,三人相见,我们抱在一起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