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夏志远是怎么回事,苦挣苦熬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盼头了,他母亲又走了,真正是子欲养而亲不待。他也真够倒霉的。得了,活生生的教训在眼前,咱们回去还是多孝顺孝顺父母吧。”吴东阳皱着眉头说。
陈柏舟伸手拨开林伊前额被汗水浸湿的头发,说:“听到没有,什么时候咱们也回美国孝顺孝顺咱爸咱妈?”林伊听了这话,瞪他一眼算是回答。
“哎哎哎,”吴东阳用筷子敲敲碗抗议。“成年男女,公众场合,打情骂俏,注意影响。我现在可是才刚办完手续的离婚单身男,注意照顾我的心情。”这话风趣,三人重新提起兴致,一扫刚才的压抑氛围。
夜色渐浓,餐厅的客人逐渐散去,剩下一片狼藉,他们三人也起身离开。趁着林伊去洗手间,陈柏舟搂着吴东阳:“希望你有情人终成眷属,努力。”
吴东阳一拳打在陈柏舟胸口上,笑着说:“只有你懂我。你看林伊那口气,防我这个二婚男跟防贼似的。”
“她那脾气你还不知道,完美主义。”陈柏舟笑着解释。
“当然知道,难道我还跟她计较,她在我眼里就是我妹妹。”吴东阳说着,从上到下打量陈柏舟,一脸善意的嘲笑。“你这家伙,当年在急救室英雄救美,到现在才抱得美人归。你这钓鱼线放得也太长了吧。”
“你这样想就是小人之心了,如果当年躺在里面的是你,我照样雪中送炭。”
“得了吧,”吴东阳冷笑,一脸不屑。“看你现在把她惯成那样,吹胡子瞪眼。”
“看你被余晓晴折磨成那样,还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我已经知足了。”陈柏舟嘲笑他。
“我那不叫折磨,是另一种形式的恩爱。”吴东阳不服气。
“别在我这炫耀,我早就说过你们俩是绝配,是榜样,能满足你虚荣心了么?”陈柏舟说,两人又大笑。林伊恰好出来,看见两人勾肩搭背,笑得正欢,她知道没必要追问,男人在一起,话题离不开女人和高大上的政治历史。
深夜的北京,依然流光溢彩,让人沉醉,夜幕下都是飞驰而过的车辆和行色匆匆的夜归人。陈柏把车开得很慢,惹得性急的司机或按喇叭或从车旁加大油门呼啸而过。
“你干什么慢吞吞的?”林伊面带笑意。
“我让秘书订了两张票,明天我陪你一起回去吧。”陈柏舟侧头看她一眼又继续龟速前行。
“你愿意去?”林伊话里难掩惊喜。
“你认为我不愿意去?”陈柏舟反问。
林伊倾斜身子,抱着陈柏舟一只胳膊说:“我心里想着那是与你无关的人和事,公司里的事又没有处理完,不好意思开口嘛。”
陈柏舟抽出被抱住的胳膊揽住林伊:“小傻瓜,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公司的事也不是一两天就能解决,别担心。”林伊抬头看着他笑,双眸如水,明艳动人。陈柏舟脚底加速,汇入滚滚车流。
第二天清晨,天气突变,风雷大作,陈柏舟和林伊滞留在机场,回到省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在夏志远的老家原溪屏山,亲人下葬以前都要守灵,最隆重的就是下葬前一夜和下葬当天,参加祭奠的人一般都选择这个时段以示诚意。
从省城到原溪,全程高速,如果不堵车,四十分钟以内就可到达。但是从原溪到屏山,路况欠佳,大约两个小时车程。从屏山到夏志远家的村子,谁也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飞机晚点,打乱了所有的节奏,为了节约时间,陈柏舟和林伊到省城后没有回家,直接从机场开着司机送过来的车去了屏山。
四个小时后,他们终于来到了夏志远家。林伊是原溪人,但她知道原溪市区的繁华掩盖不住边远地区的贫穷,但她没有想到夏志远家会贫困至此。
村子不大,也就那么些固定的村民,谁家婚丧嫁娶大家都一清二楚。林伊她们的车子刚进村口,沿路的村民就猜到大约是来参加夏志远家的葬礼,不用开口就有人指路。祭奠的灵堂就设在夏志远家门口的空地上,远远的就可以看见烟火缭绕,听见哀乐声声。
此时已近黄昏,前来祭奠的人渐渐多起来,把门口的空地围得水泄不通。林伊挤进去,有人马上给她递香,指点她上香。然后又有人带她进屋,对亡人行礼。进屋后,林伊看见夏志远和夏志欢披麻戴孝,低着头分跪两旁,随时准备给行礼的人还礼,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夏志远大概才赶到没多久,身上风尘仆仆的气息未褪,夏志欢双眼红肿,想必已是流干了泪。
“志欢,”林伊轻轻唤她。
夏志欢抬头,昏暗的灯光下看见是林伊,她爬了两步才起身,一把抱住林伊,带着哭腔:“林姐姐。”林伊轻拍她的背,又给她擦擦眼泪,此时的言语只会显得无力。
林伊对着遗像鞠了三个躬,陈柏舟也效仿她规规矩矩鞠了三个躬。夏志远看着他们两人行礼,自己按照习俗还礼,整个过程一语不发,看不出喜怒哀乐。
夏志欢看他们行了礼,默默的挽着林伊出了屋子。稍稍远离那些人群的时候,夏志欢抱着林伊又忍不住嚎啕大哭,哭了好一阵,才渐渐平静下来。林伊看着她,心里隐约浮现她当年那个瘦小的样子,心中不忍,问:“现在我还能帮你做些什么?你别跟我客气。”
“不用了,林姐姐,”夏志欢摇头。“谢谢你能来。妈妈知道你来,会很高兴的。她在医院最后那几天,有时说胡话念你的名字,让我打电话给你。清醒了又拦着我不让我打电话,说没脸见你。我也觉得没脸见你,不敢给你打电话。”夏志欢说着眼泪成串的往下掉。她一直偷偷打量陈柏舟,玲珑剔透的心知道是彻底失去了曾要成为自己嫂子的林伊。
“志欢,你以后要好好的生活,只有你幸福了,你妈妈在另一个世界才会跟着幸福,她的一生就是你们兄妹两人。”林伊鼓励她。夏志欢乖巧的点点头。
“去招呼客人吧,你不用管我,有需要你就跟我说。”夏志欢边点头边往屋里走,转眼就闪进黑洞洞的房子。
林伊看着夏志欢瘦削的背影,显然承受了与年龄不相符的悲伤经历。林伊同情的叹口气,回头时正撞上陈柏舟深沉而若有所思的眼神。
“你们是同学,认识这么多年,从来没到过这里?”陈柏舟问。
林伊回头看看夏志远家那几间年代久远的土基房,摇摇欲坠的感觉,仿佛用力跺跺地板就会震塌,和前后左右的邻居新建起的房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刺目而令人心酸。她摇摇头:“没有来过,毕竟感觉关系从没到这个程度,而且夏志远也不愿意带任何同学到他家。他父亲走得早,母亲又一直生病,我曾设想过他们家的贫穷,但今天亲眼目睹依然很震惊。”
陈柏舟身子斜靠在车上,远远看了一眼聚在房前的人群,说:“说实话,公司的销售和省一院交集很多,我断断续续知道一些夏志远在省一院的事情,他很有前途,但我一直讨厌他的人品。不过今天,我似乎有一些能理解他为什么会一直活得那么压抑那么功利。他家里的条件,想要他活得潇洒淡泊,显然是为难他了。”
“听起来,你突然不讨厌他了?”林伊的微笑里带着怀疑。
“不,正常分析而已。贫穷应该成为奋斗的动力,而不是突破底线的理由。今天为这个人添上三分惋惜。”陈柏舟的表情显出一丝无奈。
两人正说着,一辆火红的车子带着一阵急刹车的声音停在他们旁边,高调张扬。车上下来的是赵凝,用一如既往的习惯从上到下打量了林伊和陈柏舟,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疑惑,随即堆起疏淡傲慢的笑容:“林老师,陈总,你们怎么在这儿?”
陈柏舟不等林伊回答,手故意亲昵的揽着林伊说:“林伊和夏医生是多年的同学,听说他母亲去世了,来看看。”
“那我代表志远谢谢你们,那么远的路让你们专程跑一趟。”说完也不等回答转身就朝屋里走去。
陈柏舟看着赵凝的背影说:“看到没有,这是夏志远最需要的妻子,光鲜亮丽,夺目耀眼,能让周围人羡慕。”
“可我不明白,以赵凝这样的条件,什么样的人找不到,偏偏抓着夏志远不放。”林伊奔波一天,感觉累得不行,懒懒的靠着陈柏舟。
“她从小生在这样的圈子里,只熟悉她那个圈子里的晋升通道,她的格局已经被框定了。像我这类人,在她眼里不过是利欲熏心的商人,甚至还觉得全靠她们这些医生高抬贵手,我的公司才能正常运转。她理想中的对象就是从这个圈子里挑一个佼佼者,如果运气好可能被提拔进入省厅或是像她父亲一样当个院长,如果运气不好至少也能当个科主任。总之,能把一生掌控在她的手里。所以他们两个人互相成为对方最合适的需求,然后就一拍即合,然后你就出局了。”陈柏舟说着,低头看林伊密密的长发。
林伊听了这话,反身抱着陈柏舟:“幸好我出局了。”
陈柏舟笑笑,看着林伊黑亮亮的眼睛,脸上是满足的幸福,紧紧搂着她:“当然,幸好你出局了。”远处的夏志远,透过嘈杂的人群看到这一幕,脸色平静如水,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没有人猜得出他在想什么。
这一夜的守灵,仪式繁琐,定时就要三跪九叩,不断添香加油。林伊作为旁观者看得眼花缭乱,她不能理解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夏志远为什么还会接受这样的丧葬文化。后来她发现村里的人几乎都聚集到夏志远家,恍惚明白这一切只是需要做给别人看,这是村里人定义夏志远是否孝顺的重要标准。
赵凝一直就坐在旁边,眼睛盯着手机打着呵欠,既不参与也没表现出不耐烦,似乎这个事与她没什么关系。看她高高在上的态度,从主持仪式的人到夏志远,也就没人让她做什么。林伊熬到凌晨,实在撑不住,在车里睡着了。陈柏舟忙着公司的事,有时接电话,有时收邮件,不知不觉反而熬了通宵。
第二天清晨下葬的时候,全部人都跟着去了村后的坟山。看着封土一点点盖严,意味着是真的要与长眠在里面的人永别了。夏志欢再次失声痛哭,用身子护着最后的封口不让合拢。一直没掉眼泪的夏志远,捂着脸跪在封口前,只留给众人微微抽动的后背。这样的景象让人不忍直视。最后两人被村里的长辈劝走,封土最终是要合拢,一切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