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叫沈况选择,当年的事他必定不会后悔。
虽然有的时候,人明知道成一件事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但在取舍犹豫的时候,其实已经做出了自己所要做出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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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白家祠堂。
沈况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虽然跪着,但眉眼之中的傲气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白阙坐在一把四角的太师椅上,脸上并没有多少怒气,怡然自得地捧着茶杯轻轻地咗了一口,眯着眼睛问道:“小况,你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沈况斜着眼睛瞟了一眼自己的三爷爷,不情不愿的嗡声嗡气道:“三爷,我没错。”
白阙打了个哈哈,仍然微笑着说道:“从规矩上看,你确实没什么错,但是如果所有事情都仅凭规矩来,那世上也就没那么多恩怨纷争,纠缠不清的事了。”
沈况心里仍然不服气,就要开口争辩。白阙伸手打断了沈况,站起身来,捻了三支供香点燃,插在了祖宗牌位前的铜炉里,看着烟气渺渺,也合身跪了下来。
“我们白家从明朝正德年开始,传到今天已经有五百多年了,原本只是关中十六派的小分支,后来出过几个才华出众的前辈,才能发展到今天这样的声势。前辈们用数辈心血经营着一个家族门派,靠的不仅仅是自己功夫强,拳头大,还要顾人情,明事理。江湖上的事,大家坐下来喝喝茶,小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大事不能决断,就要请声望高的人出来主持公道。流了血,就结了仇怨,哪怕你拳头大得过天,大家还是不服你。”
白阙的言语里平平静静看不出一丝火气,其实已经是在训诫沈况了。
“你天资聪颖,根骨又好,咱们家里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可以撑脊梁的人物,三爷爷怎么忍心罚你?你父母走的早,三爷爷看着你从小长大,自打你开窍练功的那一天开始,三爷爷就知道你这一身骨头,硬邦邦的不是能弯能折的。这样的性子,练功习武最是好不过,但为人处世就差了一点。就拿这次来说,赫连家的小丫头伤了你四哥,明着看是咱们技不如人,其实也是伤了咱们白家的面子。丢了面子,你找回来就是了,三爷爷支持你这么做,可是凡是过犹不及,你从陕甘路从南打到北,许多不相干的门派也和咱结了仇怨,最后还死了人。咱家是丢了面子,可别人家里子面子都丢了个干净,你说别人家能服气吗?“
沈况听完白阙的话,心里顿时觉得委屈和不甘都朝自己的脑子里喷涌,年轻人不服输的品性显露出来,当下就猛地站起身来说道:“三爷!他们丢面子丢里子那是他们没本事,怪不得我!退一万步讲,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闯了祸,就是我来扛,如果他们有本事拿我的命,我一下眉头也不皱,但是想叫我向他们服软认错,绝不可能!”
白阙看都没看沈况,仍然跪在供桌前面,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从眼角涌了出来,心里已经翻江倒海:“孩子,你以为现在认了错,事情就能解决了吗?傻啊!”
大堂之上灯火通明,老式的钨丝灯泡燃烧着发出细微的电流声,供桌上的一层层灵牌被照出斑驳的阴影来。
窗外起风了。
沈况舔了舔自己干巴巴的嘴唇,看着白阙背对着自己的身影,想起三爷爷从小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爱,悲从中来。
“事到如今,赫连家把那个小丫头推出来,就从这件事情里摘的干净,但我们白家身处漩涡中心,绝没有那么容易脱身。”说到这里,白阙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对着供桌上的排位扣头之后,站起身来说道:“沈况,我要把你逐出白家,从此之后,你就自立门户,去南边找出路吧!这件事也和你再无瓜葛,不管他们怎样蛮横,所有手段白家全都抗下了。但是你要记住,家里护得了你一次,护不了你一辈子,什么时候混出人样儿来,什么时候再回来见我吧!”
沈况听到这话,心里猛地一缩,大叫到:“我不走!三爷爷,我死也不走!就算是要承担后果,我也心甘情愿,但叫我就这样离开白家,我不甘心!”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如果单单是你自己,就算在这西北武林闹个天翻地覆,也只不过是一个人蹦跶,成不了气候,但如果你是我白家的人,那你就代表了一个门派,哪怕动了人家的一颗草,一株树,那也会被视为门派之间的挑衅,到时候,这整个西北乃至全中国,都容不下我们姓白的!倘若咱家实力到了那个份儿上,那自不必多说,没什么好怕的,但现如今我们白家人才凋敝,空有一身大骨架,没了精气血,唬唬外人还行,真要斗起来,必定被人碾的粉碎!”
白阙说这番话时情绪平稳之极,但言语之间却仿佛透出一股刺骨的寒意,其中的意思再也明白不过,在集体面前,个人荣辱永远只能被忽视。因为人以群居,很多时候活着不是为了自己;哪怕沈况连挑陕甘北路九个门派,杀了人,结了仇,说到底也不是为自己,现在被放逐,大多数原因也不是为自己,纵有万般无奈,还是得做出这样的选择。天地之间有很多自然的法则,有些法则可以溯本逐源说出它的根本道理,但更多时候一些规矩其实不是规矩,但你仍然必须恪守行之,因为所有人都遵从的道理,纵然它没有道理,也就成了规矩。
沈况在这样的局面下只能选择服从,甚至他自己也无法说出反抗的理由。
想通了其中关节,沈况也明白自己非走不可,他心中悲痛万分,但偏偏有有一口气哽在喉间吐不出来,难受至极,竟一巴掌就拍在身边一根大堂的顶梁柱子上,青石的柱子被拍出一个清晰的掌印来。
“三爷爷,既然留不住,那不如干干脆脆的走,我今夜就动身,但临走之前我还是要说,闯了祸,就是我来扛,小五的命还是硬的紧,他们拿不去!倘若有一天我还能回来,我这个巴掌印还在这儿,该有的礼数我一样不少,祖宗照样认得!”
说完话沈况翻身就走,连随身的东西都没带,纵跃之间,人已经跳出了高墙之外。
白阙始终都没有看过沈况一眼,六十岁的年纪,在这一刻老泪纵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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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只有一个火车站。
沈况身无长物,静坐在站外长椅上,呆愣地看着空无一人的进站口。
过了良久,一个老者背着老式的褡裢袋子,从左近的路口拐了出来,步履蹒跚地走过来,坐在了沈况身边。
“小朋友是出门儿,还是来接朋友?”老者轻言轻语地问了一句,也不知道是有意无意。
沈况好像没有听见这话,只是把头靠在了长椅背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老者见状也不在意,微微笑摇了摇头,叹口气道:“年轻人有本事,有的时候是好事,有的时候是坏事。有本事的人一般都不懂什么人情礼数,眼睛长在头顶上,自然看不到脚下走的是什么路,这样的脾气,就算走得出这穷乡僻壤的小地方,也难免在宽阔的大路上摔跟头。”
沈况也不知是被什么好笑的事牵动了神经,撇开嘴很是不屑地笑了笑,右手摩挲着长椅的扶手,轻声说道:“杜先生不用费心教训我,褡裢袋子背了老远过来就是为了逞口舌之利?我沈况已经不是白家的人了,您也用不着拿长者的姿态。既然咱们话也说得明白,就叫各位前辈朋友都出来见见。我今天要走,但了不完这桩心事,也走不痛快,咱们有一说一,还是凭手上的本事说话,您老人家也顺势看看,看我能不能就先在您这儿摔个跟头!”
杜先生闻言呵呵长笑起来:“有本事的人都这么痛快,”轻飘飘的就把手递了过来。
沈况左手横肘挡开杜先生的一掌,借力就从长椅上弹了出去,只是人到空中,竟又强扭了腰身左掌横劈过来,霎时间就到了杜先生眼前。
杜先生神色微微一凝,没有料到沈况一开始就出了全力,只能深吸一口气接了沈况这突如其来的一掌。两人双掌合在一处,只是微微一声闷响,就闪电般分开,沈况稳稳地站住脚步,杜先生也从长椅上合身而起,双眼对视,空气中也有了些剑拔弩张的味道来。
“杜先生的绵掌功夫可比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徒弟强的多,到底是多练了几十年,当真是有几分成色。”沈况嘴上揶揄着,实则暗叹自己今天的处境。“绵掌”杜堪是陕甘两省有名的武林前辈,功夫决不在自己的三爷爷之下,而且他今天必定也是带了同伴一起来,自己想要安安稳稳地走,恐怕已经不那么现实了。
“你确实是个好苗子,整个西北能像你一样的年轻人绝不会超过三个,白三在你身上下功夫的确有道理。但是你既然已经不是白家的人,就应该知道,没了庇护,就是谁的功夫硬,谁才能站着出去,这是武林的规矩。你站着,我躺下,那我们几个老家伙拍着手恭送你去南边儿,这档子恩怨以后就算了结了!”
杜堪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很慎重,身体已经微微张开,两只脚尖踮起,已经准备要随时开战!
“好!那我就冒犯了!”沈况说完这话,身体已经像一发离弦的炮弹般疾射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