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气候最是折磨人。
白涂顶着烈日,额头已经微微见汗,抬头看了看门口的梨木招牌:福记典当。
“娘的,真难找!谁到这种地方做生意?明摆着躲着咱。”嘴里嘟囔了几句,白涂伸出一只手狠狠擂在厚实的木门上,大叫到:“有没有喘气的?出来开门!”
等了良久,门里还是静悄悄的。
白涂有些不耐烦了,举起拳头对着大门准备再来两下,就听见门里断断续续地传出声音来:“家...家有...喜事,停...业一天。”
有人就好办!白涂听见人声顿时心里一喜,哪里还管什么停业开业,对着大门就是一通猛捶,“小五,我是你三哥啊!快他娘的开门,可热死你哥哥我了!”
可能是怕门被捶坏,吱呀一声门缝里就探出一个大脑袋来,一对大眼睛木然地盯着白涂,鼻子下面还挂着鼻涕,“家有喜事,停业一天。”
白涂被说的一愣,带着迟疑的口吻问道:“这里不是福记典当?”
大脑袋还是直勾勾地盯着白涂,机械地回答着:“家有喜事,停业一天。”
白涂再抬头瞅瞅门前的招牌,再次确定这里就是此行的目的地,才转头狠狠地瞪着大脑袋,“嘿,小子,叫我五弟出来和我说话。”
大脑袋吸了吸鼻涕,还是一句话:“家有喜事,停业一天。”
白涂顶着烈日,脑门子被晒得嗡嗡直响,心里早就炸开了窝,再不说话,巨大的手掌插进门缝轻轻一播,大门就轰然弹开,大脑袋也被顺带着弹了出去,一屁股就坐在地下了。
白涂迈开了步子,径直走进门,双眼环视一周,就直接往柜台后面的侧门去了。
大脑袋还是呆呆地坐在地上,双眼直直地盯着白涂,瓮声瓮气地叫道:“家有喜事,停业一天。”
............
福记典当行是常见的南方三进式院落,前厅迎客,后院住人。这种院子在现代已经很不多见了。
后院的天井正中种了一株榕树,枝繁叶茂,正好挡住酷烈的阳光。院子里的陈设有些北方的风格特点,陶土的鱼瓮,青砖的石台,两尺见方的花圃种着些月季。
沈况把整个身子都陷在躺椅里,呆滞的目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飘到天外,脑海中泛起当年旧事,心中也不禁有些许的感慨。湿润的海风浸锈着自己的身躯,一些陈年老伤就开始发作,身体上的每一处疤痕,都是一段难以忘怀的故事,只是当年的种种,跨过取舍,就都被尘封在记忆里了。
白涂站在院子里,并没有上去打断沈况的思绪,他也在打量着这个安然坐在躺椅上,已经阔别六年的表弟。
沈况挣扎着坐了起来,整理了下心思,转过头双眼迎上白涂的目光,微笑着道:“三哥,怎么不坐?”
白涂扯着大嘴极为难看地笑了一下,有些局促地向前迈了一小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小五,我这......站着就行。”
沈况站起来,叹息着从墙角拔过一把小铲子,双手用力将铲子掼进榕树下的泥土里,掀出一捧土来,反复三次,就从土洞里掏出了一小坛酒。轻轻地抚拭着酒坛上的泥土,沈况强装欢笑道:“来吧,三哥,记得你一直都喜欢喝甜酒,三年前收的这坛梅子酒,一直没舍得喝,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看我,给你留到现在,今天挖出来你可不许剩下。”
白涂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大叫道:“好!我五弟还能请我喝酒,我哪怕死了也甘心!”说完这话,白涂接过沈况手中的酒,排开封泥先狠狠地灌了一口,才将气息喘匀坐在了青石台上。
沈况见白涂低着头喝酒,也不说话,不禁微微叹了口气道:“三哥,都是过去的事了,况且你当初也没什么错,不必耿耿于怀,我今天还能认你这个三哥,就说明我这些年来一直都没有怪你........。”
白涂听着沈况的这些话,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抹干嘴边的酒渍嗫喏道:“连小七也替你蹲了几天水凳,我却连句话也没为你说,就眼瞅着你被赶出家门........。”
沈况见白涂还在自责,就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啦,三哥,不说这些往事啦!咱们兄弟重逢,聊点高兴的。你这次来找我,肯定不是一时兴起,说吧,有什么事我一定帮你。”
白涂听到沈况这样说,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就把手里的酒坛放下来,抬头正色道:“小五,你回去吧。”
沈况猛地听到白涂说这样的话,心中不禁微微恍惚,想到自己当年所遭遇的种种伤痛和苦难,仰头看了看天,用好似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呢喃说道:“现在回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白涂哪里在意这些?见沈况抬着头喃喃自语,还以为他被自己说动,马上趁热打铁道:“小五,三爷爷上个月出了趟远门,不知道是和谁斗劲,听说是伤了肺腑,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西院养病,连屋子都不出,家里的事全都交给九叔打理了。没了老爷子拦着,你要回家谁还敢多说半句?九叔都发话了,叫你回去抗小一辈的大旗,要不然我哪儿敢往南边跑?怎么样,回去吧?”
沈况听到白涂的话心里一紧,连忙问道:“三爷爷受伤了?伤的重吗?”
白涂沉吟一会儿说道:“我也不知道,从三爷爷回来我就没见过他,也不曾听人提起他的伤势。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三爷爷身子骨还硬朗,你也没这么好的机会回去。”
沈况心里对这样的话实在反感,但却也明白白涂是好心,所以坐正身材盯着白涂说道:“三哥,以前不明白的时候,觉得走江湖,是靠拳头大,道行深,等经了事,遇了难,才明白世间所有的道理其实都是一样的,人要行事,得顺时势,看天命。当初我年轻气盛,家里容不下我,不是因为我好勇斗狠,而是我逆了时势。哪怕我功力再高,拳头再硬,也逃不过黯然收场的命数。现如今三爷爷受了伤,九叔要我回去,无非是想我壮门面,撑场子,熬过家里青黄不接的空档,但是一个门派,不可能长盛不衰,该到败落的时候,拦是拦不住的。”
说到这里,沈况拍了拍白涂的肩膀,再次语重心长地说:“我从来没有怪过谁。今天我能坐在这里和三哥喝酒,而不是做一个囚徒,不是因为我命大,是三爷爷护着我。家里如今成了这样,也不是谁的错,都是时势使然。江湖的规矩没变,但世道的规矩变了,如果咱们还按着江湖的规矩来,世道就容不下我们,所以现如今武林之中也没少出过些英雄人物,却都声名不显,好些大的门派,也都销声匿迹。我回不回去,其实都是一样的结果,过了这道坎,路还是难走,该放下的就得放下。”
白涂怔怔地看了沈况半天,才摸着脑袋说道:“我不懂这些大道理,却也明白现如今咱们习武之人的情况,但是别人家的我不管,咱家一定不能就这么没了,九寸玄功不能在咱这一辈传不下去!”
见沈况还是不为所动,白涂跳起来急道:“五弟!我知道我们几个是不行了,功夫练的半吊子,也没什么过人的天赋,但是你不一样,你是家里两百年难出的天才,功夫更是没的说........”
沈况猛然间伸手打断白涂的话,决然地说道:“三哥!别再说了,你还是没明白我说的话,我是不会回去的,哪怕咱家真的有一天没落了,我也是一点忙都帮不上。今天你我的话,也请如数转答给九叔,他比你明白事理,能懂我说的道理。说不说在我,听不听由你,喝了这坛酒,你就回去吧!”
白涂闻言拍着脑袋面红耳赤道:“你还是记恨着当初三爷爷把你逐出家门是吗?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和大哥当年没站出来为你说话是吗?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总有一天家里还是必须得风风光光把你迎回去,所以你现在拿着架子不愿给你三哥这个脸!好五弟,我们从小到大连睡觉都在一个被窝,你现在这样对我!”
沈况听到白涂的话,只觉得心中一片悲凉,心里猛然间生出一股无力感。
“傻子!傻子!”沈况靠在躺椅里看不清面容,只是用虚弱无力的声音叫了两声,刚才那个在前厅的大脑袋就从院门里摸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只桃子。
“傻子,你送这位.....这位师伯出去吧,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沈况摆摆手,语气萧索地说道。
傻子听见沈况这样说,蹦跶着走到白涂身边,抬头看着眼前的这个大个子师伯,很是高兴的叫道:“师伯!我刚说家有喜事,你还不信,今天我们是真的不做生意的,师傅叫我送你出去了,你吃个桃子再走吧。”
白涂看着傻子把手里已经咬了一口的桃子举起来捧在他的面前,转过头恨恨地说道:“很好,小五,你宁愿在这儿收一个傻子徒弟虚度光阴,也不愿回去,我真的看错你了!”
说完这句话,白涂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傻子呆愣了一下,也连忙追了上去。
沈况闭上眼,听着耳边的蝉虫嘶鸣,心生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