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张之陵,山河院下一闲人,至少曾经如此。
我的人生追求是在山河院里混吃等死,等到该致仕的年纪就递一封辞呈,然后领上一笔银子潇潇洒洒地骑着毛驴窝到某个犄角旮旯的小地方养老。
可惜天不遂人愿,我的顶头上司兼半个师尊终于还是把我这条咸鱼翻出来下饭了,一脚把我踢到云域,给了我几个磨棱两可的消息,就要我去找一个不知道是人是物是男是女是公是雌或者什么都不是的东西,找那东西的原因是“那东西有点意思”。
耍我的吧。
总之我先来到了云域山北的百城司总府。
天下八域,合而称瀚土。瀚土的第二大山脉玖岭贯穿了整个云域,将其一分为二。玖岭以南便是赫赫有名的云域百城,游侠甚多,商贾甚众,尚武之风仅次于北地的旷、岚二域,论繁华程度却赶得上中都。而玖岭以北则是俗称的云域山北,地处玖岭腹地,群山环抱,抬首便能望见缭绕山间的漫天云气,百城司总府便坐落于其中。
虽然“总府”这个称呼像是个衙门的名字,但实际上这是以百城司衙门为中心所建的一座大城。昔年帝侯与上皇一战后,虽自焚于不流台上,但其麾下名臣猛将尚在,云域之中仍有忠于帝侯的百万雄兵。因而朝廷在云域听凭帝侯一系各占城池,仅仅设下了一个百城司监知大小事宜。相传上皇北归中都之时过云域山北,暂歇于此间,停驾三日,临行忽言,此地甚好,可建一城池,遂立百城司总府于此。
沿着总府城西离百城司衙门最远的小巷子走到尽头,右拐穿过两家相通的无人民居,走进第三家的柴房里,会看到一扇门。平日里,这扇门背后只是一堵再普通不过的墙壁,但若是在特定的时间,由特定的人打开它,这扇门将通往千里之外的某处,或是岚域极北的风雪,或是旷域大煮羊羔的帐篷,抑或是中都繁华市井间那座贴着奇怪对联的小院子。
这就是山河院连通瀚土八域的“门”。
这些“门”的一端是天涯海角,另一端是山河院内一处处不起眼的小角落。我来到云域,便是通过山河院中诸多“门”中的一道。
也是山河院与云域相通的唯一一道。
“张之陵,天下八域之中,云域居最南,也最为特殊,切莫大意,你好自为之。”我不由得想起临行前那一位对我说的话。
据我所知,山河院通往八域中其他各域的“门”数量都在十道以上,而且没有一扇为了追求隐蔽而安置得这么落魄。且不说举世皆尊上皇而云域独祭帝侯,光是山河院通往云域的“门”竟然只有一道,就已足够说明异常。
虽是本朝疆土,但不置郡县,不派流官,如此种种,使得云域在某些大臣眼中与外夷无异,朝中时不时会提起“再收云域”的论调。从前甚至还有过老臣带着棺材上朝,在三王、六部聚而议事的大早朝上大呼“云域不复疆土不全吾辈皆为罪人”的旧事,听闻声势闹得相当之大。
“昔年上皇心善,不忍见云域血流漂橹,故罢兵而还,今云域百姓安居乐业,盼慕归化已久,唯诸城主仍怀贰心,尚为隋党……”
我记得最近一次提出把云域打下来的朝臣似乎是这么找理由的。院中精修道法的那位同僚在朝中做事,托那家伙的福,我对朝政也有所了解。
“没什么好讲的。”说起这件事时,那家伙像平时一样一脸嫌弃地讲道,“就是一群人看当今盛世太平、河清海晏,想要搞点事出来,好当一个治世名臣,混一个青史留名罢了。”
听上去不是什么大事的样子。帝座空悬八十年来,一直由皇族最位高权重的三脉王爷共执国政,六部众司分理诸事,有那一位坐于院中,宵小之辈不敢妄挑事端。所谓上无庸碌之君,下无弄权之臣,大抵如此。“再收云域”什么的,不是几个老爷子带着一两口棺材上朝就可以定下的事,那些人估计就是嘴上喊喊,求个清誉而已。
退一万步讲,朝廷里真出了事也轮不到我来头疼,捅破了天还有那一位顶着。我该操心的,是怎么查清楚那一位想瞅瞅是啥的东西。
我翻来覆去地揣摩那一位的话——“去山北看看”,“到雾里面去”,“小心一点”……
根据这几条信息,我只能知道那一位要我找的东西在云域山北,和一阵雾有关,那阵雾里或者雾本身有些危险……
根本就只能推出些傻子都知道的结论好吗。
至于那串只有四个位相的八爻定仪秘术,按院中专修道法秘术的同僚的说法,即便是对定仪影响最小的兑位上差了一,所追踪的事物就会天差地别。比如原本是用秘术追踪某个人的,可能会追踪到那人某一时刻手里拿着的恭桶——那位同僚跟我讲这件事的时候表情是如此可怕,举的例子又是如此诡异,令我不由得想知道他究竟经历了怎样惨痛的意外。总而言之,那一位号称“天下万物皆可追其踪影”的八爻秘术,在现在的情况下只是个摆设,能给我的帮助还不如几句不清不楚的只言片语。
没辙了呢。我不由得叹了口气。蹲在安置“门”的小柴房里认真思考了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后,我得出了结论,没有线索,没有眼线,没有人脉,在八域之中朝廷势力最薄弱、水最深的云域,我这样初来乍到的无名小卒什么也办不到,没有十天半个月,怕是找不到那一位在意的东西了。这么想着,我站起身,拍拍灰尘,准备去找家客栈住下来再说。
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先去上趟香。
没错,上香。
…………
总府城北,瀚庙。
瀚庙之中,乃是瀚土之神。
正殿的中央供奉的,与其说是神像,倒不如说是一块巨大的山岩。塑像的匠人仅仅在山岩上凿出了一个线条凌厉的人形,没有雕出面孔,也没有打磨躯体,这个斧劈刀削一般的人形就像是诞生于山岩之中,咆哮着要挣脱不知何物的枷锁,将要撑开天地。
这是瀚神诞世像。
上香自然是为了敬神。传说中山河剑是瀚神的精魄所化,我们山河院下奉剑而生,自然以瀚神为尊。不知是从哪一代山河院下开始的传统了,凡是奉命行事的山河院下都会先找间瀚庙焚香祭拜。
刚进山河院时,那一位带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香。当时我还只有十岁,小手吃力地持握着三支线香,一边对着瀚土之神的神像弯腰祭拜,一边听那一位讲着些似是似非、玄之又玄的话。
那一位说,神已经死了。死者为大,所以要拜。
那一位说,太初本无一物,无生有,有生道,道生一而二,二者即为神,一者名瀚,一者为荒。
那一位还说,神明尚在之时,天地间没有其他生灵。因为神既是全,瀚神即为世间一切的厚重之物,一切的长久之物,也是一切的停滞之物;而荒神则包容了世间的所有的轻盈,所有的变化,所有的流转不息。
经历了无尽岁月,两位神明,荒与瀚,感到了孤独与厌倦。
“于是神明自戕,瀚神成土,荒神化海,万物后生……”那一位如是道。
彼时我还年幼,又是初入山河院,听那一位说了这番话,感觉懵懵懂懂,只以为可能是什么高深的道理,但自己境界不够参不透。现在想来,总觉得那一位不过是给世人祭拜的瀚土之神与荒海之神编了一个有模有样的创世故事,随口哄哄一个啥都不懂的小孩子罢了。
我就着香案上的烛火点了三根线香,恭恭敬敬地朝着神像拜了三拜,插到了香炉里双手合十,认认真真地向瀚神祈祷了一会儿。
——瀚神大人,对不住了啊。我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句。
然后踩着香案跳到神像的脸上。
六百年前上皇开国之时,凡是县城以上级别的城池,都兴建了瀚庙。在常人看来,上皇陛下仗山河剑起于贫贱之中,礼敬瀚神自然无可厚非。但事实上,这些瀚庙都非比寻常,这其中的秘密,除了当年下令建造的上皇陛下,只有我们山河院中人知道。
我在瀚神像的后脑勺上摸索了一会儿,找到了一个手感上是凹槽的东西,拉着它往外一扳,掀开了瀚神像的脑袋尖,露出了其中的空洞。
这些瀚庙,都建立在地脉的“眼”上。这些地脉对于普通人而言毫无用处,但对我来说,只要能沟通地脉的“眼”,就能顺着地脉探寻到方圆百里内任何有地脉覆及的地方。
——修士,修道者,入道之人,随便怎么称呼都好,指代的都是同一种人,他们的意念远强于他人,足以凭借着己身的念力沟通常人无法操纵的外物,比如说我。
山河院屹立六百年不倒、镇压朝野八十年太平无事,不仅仅因为那一位执掌着上皇亲准的“上斩昏君,下斩不臣”的山河剑,更是因为我山河院,乃是天下第一的道门传承。
我沉下心,将手覆在地脉露出的“眼”上,准备将己身的念传导入地脉之中,然而在我的念在地脉中扩散开的瞬间,我感受到了地脉已经被另一个陌生的念占据。
有人?我下意识地想将意识从地脉中抽身而出,然而对方的念已经触碰到了我。不仅如此,我还能感受到他的想法——
“啊,有什么东西把地脉挡住了呢,戳。”
突如其来的疼痛直钻我的脑门——那一位和我提过,念的交流是很直接的,每一个想法都会被直接转化为行动。而念本身又是极度敏感的,尤其是用于探知的念,脆弱程度与眼耳喉舌无异,刚才那个陌生的念虽然只是随意地一捅,但对我而言如同拿双眼接了一记京城大家小姐抵抗登徒子非礼的二龙戏珠。
”住手!“我忍着疼通过念向那个控制着地脉的人喊话,“没人教过你不要用尖锐的念形态来触碰别人的念吗?”
“欸?还有这种事?这么戳有什么问题吗?戳。”他话音未落,我又中了一记意念版的二龙戏珠。
“你先停手啊!”我抱着脑袋和那个冒冒失失的念对话。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戳……”
“啊!”
又是一下。
“住手啊不要想着这个动作了算我求你了行吗!”我疼得快维持不住这么和平的交谈了。
“好的好的我不想戳这个动作……”
啊,他的念又戳过来了呢。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抱着头痛欲裂的脑袋通过地脉朝着那个念的主人咆哮:“你是哪个府哪个郡哪个县的谁快点报上名来,山河院下八域通巡办事,信不信我把你收监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