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院。
世人皆知,山河院乃六百年前开国太祖上皇陛下亲设。
我叫张之陵,是山河院中混吃等死一闲人。
从皇城南门出发,沿着雀神道笔直向南,最后会看到这条专供帝王出巡的大道在外城的一座三进的院子前分成两条岔路。无论大小,出院子的门都几乎从不打开。院子的正门上悬着一副手写的对联。
上联只有一个字:坏。
下联也只有一个字:生。
没有横批。
昔年上皇陛下与帝侯隋朔决战于云泽之野,约定胜者面南而帝,败者乘桴浮于海。相传当时帝侯早已功参造化,近乎于道,而上皇陛下执山河剑与之决,胜而归,遂得天下,后建山河院,封存山河剑于院中。
自从八十余年前殇帝早夭无子,天家嫡长一脉断绝,本朝最要紧的地方就不再是宫中,而是这所院子。帝座空悬的八十年来,院中的那一位定下了无数规矩,镇压了无数的动乱,就连当今三王共政、六部分理的体制亦是出自院中递出的一张小纸条。
这里便是山河院。
被无数人好奇着,被世人尊敬着,被许多人畏惧着,也被一些人憎恨着的山河院。
曾有人问,区区一座供奉太祖遗物的小院子,凭什么监察诸王、统领六部?它节制各方的资本又是什么?莫非真的如传说中所言,得山河剑者得天下?
绝大多数知道答案的人只会翻一个白眼,表示不想回答这么敏感又这么白痴的问题,只有一个人会哈哈大笑,一本正经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因为有我呀。”
这不是一个笑话,他说的是实话。
因为说这话的人,就是山河院中的那一位。
那一位究竟是谁已不可考,山河院太过神秘,外人连那一位究竟是男是女,是一个人还是一道传承都不知道,更别提他的身份。甚至有人猜想那一位并非人类,而是山河剑灵,在上皇陛下离世后代替主人永镇江山。
据说殇帝驾崩当夜,消息传出,人心惶惶,有人见山河院的正门打开,走出数人。第二日,三品以上的大臣少了四位,禁军六卫的统领不见踪影。
据说曾有皇族旁支要求再立皇帝,结果院中的那一位递出一条短笺,上面只写了“胡闹”二字,于是那位权势甚大的诸侯王就吞金自尽。
据说这八十年来,共计有过十一名封疆大吏谋反,三位镇守一方的将军叛乱。但哪怕是天大的危局,只要那一位出手,便太平依旧。
但也正因那一位办事时如此蛮横不讲理,朝庭中有许多人暗地里痛骂山河院,常说什么“山河院存一日,我朝便危一日”,诸如此类,然而他们也不敢指摘那一位,于是就痛骂替那一位办事的鹰犬。
没错,我就是那一位手下被千夫所指的鹰犬之一。
张某不才,虽然自十年前蒙那一位赏识进了山河院后就一直毫无建树地吃干饭,但依旧忝居四品,官名甚是冗长,全称是“山河院下八域通巡”,名字很威武,听那一位的说法,这个位置能管的事儿也很威武,虽然我从来没管过就是了。
院中同僚们的职务名号也都很长很霸气,像什么“山河院下监知政事”啦,“山河院下镇北持节”啦,“山河院下百官提刑”啦,等等等等。不过他们不像我这么懒散,一个个都在办正事,或在朝中,或在军伍,或在郡县之间,当今天下歌舞升平,少不了他们的勤勤恳恳。
因为我们的官名太长,所以平时亮明身份的时候我们都往往自称“山河院下”,省略掉后面各自的官名。我刚进山河院时,上一代的山河院下还有一两人尚未致仕,听其中一位前辈说,山河院下这个称呼也是简化下来的,当年上皇陛下开国之时,院中的第一代人自称为“山河院中剑下之人”,以示对院**奉的那柄镇国重器的尊敬。
但前辈在私下里也悄悄告诉我,历代山河院下中,从来都没人见过上皇陛下的那柄山河剑,只见过所谓的大司院,也就是那一位。
所以我实在有理由怀疑,山河剑其实早就被那一位偷偷典当掉换酒喝了。于是我在陪那一位喝茶时大胆地向他印证我的猜想。
“屁!”那一位听了我严密的推断,跳起来对着我脑门就是一记响栗。
我揉了揉额头,刚才这记跳击还挺疼的:“莫非不是典当是直接卖了?等等,死当也说不定……”
“啪!”
又是一记爆头。
“啊,恼羞成怒了呢。”
“你小子活腻歪了吧?”
“我只是关心一下我们山河院立足的根基而已……”
“你这个混吃等死的家伙也有脸说这话?”
“当然有啊,我也要为将来考虑一下吧?更何况再怎么说我也是山河院下中名列前十的人物呐……万一因为您拿山河剑换酒喝的事情暴露导致山河院被废除,那我以后去哪混饭吃啊……”我从案几上拿了一盏茶,捧着茶碗喝了一小口。那一位私藏的茶真是绝品,喝一口就感觉整个人都懒散起来了。
“什么叫我把山河剑变卖的事暴露了?我要拿它换酒喝为什么成了先决条件了?还有山河院就是算上我也不过七人,你是怎么理直气壮地说出名列前十这种话的?”
“这不是您教导我们要为自己取得的成绩感到骄傲吗?”我答得铿锵有力,落地有声。
那一位惊呆了:“你进了山河院后就一直混吃等死,有干过什么值得骄傲的!?”
“能在山河院里混吃等死,不就已经是最值得骄傲的事情了吗!”
山河院中的规矩,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只要讲得有道理,指着那一位的鼻子骂他脑残都行——当然,真那么干了就要有被痛打一顿的觉悟。我混迹院中多年,这些规矩早已摸得通透。
那一位跳着脚撸起袖子,似乎准备给我来一发狠的,我连忙把头伸过去——一是为了表现的乖巧一点让那一位消消气,二是为了缩短那一位敲下来时的蓄力距离,减轻伤害。
那一位气呼呼地瞪了我好半天,终于还是没打下来了,他用“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盯着我看了好久,叹了口气:“张之陵啊张之陵……我记得你刚进来那会儿,还蛮正常的……当年一日连破三境的天才怎么现在就成这样?”
说起来,那一位也算是我师尊一类的人物。我十岁入山河院,道法也好学识也好,都是那一位传授的。虽然八年来练就了一身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横练手段,但被师长用这种“我怎么养出你这种瓜娃子”的眼神盯着还是有些吃不消。
我被那一位盯得有点发毛,老老实实扳着手指回答道:“我现在也蛮正常的啊,就是花钱比以前爽快了点,说话的技巧比以前进步了点,功利心比以前淡泊了点……哦,对了,我下个月的俸禄能提前预支给我吗,前些天一时冲动买了只灵猫,有点挑食……”
“预支你一年的俸禄。”那一位突兀地打断我。
“……诶?”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啥?”
那一位从袖子里掏出厚厚的一叠银票,拍在案几上:“你给我去云域办点事,那边……云域山北……有些有意思的东西——所以快给我松手别抱着我腿不然罚俸三年!”
“那个……”我抱着那一位的大腿迟疑地开口,“我能只预支一个月不去云域吗?或者不预支也行……就当刚才无事发生过可好?”
“放手,滚去干活。”
“我觉得您可以再考虑考虑人选……”我还想为了我混吃等死的美好生活挣扎一下。
“罚俸三年。”那一位又强调了一遍。
我悻悻地松开手,没精打采的爬回自己的位置上。
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我在山河院中混吃等死,靠的就是一股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每次遭遇那一位的喝茶约谈再教育时都坚定不移地抓错重点,一直把那一位的思路引到天上去。当然那一位也肯陪我这么斗嘴,不然我也没办法这么胆大妄为。然而这次那一位丝毫不受干扰,强行扭转话题,显然现在那一位在谈一件他很在意的事。那一位在意的事,就是山河院的事,而我是山河院下,山河院下八域通巡。朝中所谓“院子里的走狗”,说的就是我们这些只听命于那一位的山河院下。
能让那一位在意的事很少。那一位像打发乞丐一样叫我“去云域看看”,其实就是表明云域的山北正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如今帝座空悬,寻常诸事皆由三王、六部处理。山河院高高在上,那一位平日里几乎无所事事终日枯坐饮茶而已。
所以发生在云域山北的事让我很好奇。
那会是什么?
“去雾里面,小心一点。”那一位呷了口茶道。
我摸不着头脑:“雾?”
“到里面你就知道了,给你位置。”那一位也没解释,张口报了一串词,“乾三,坤五,震十一,巽二十四。”
“欸,后四位呢?”我问道。这是那一位的八象定仪秘术,完整的位置应有八个位相,然而那一位才报了四个便闭口不言。
“你小子知不知道算出四个有多不容易?接下来的自己找去吧,”那一位冲我猛翻白眼,毫无形象可言,“反正我已经把范围缩小到郡了,这种问题,难不倒堂堂山河院下名列前十的男人吧?”
“您是只有在不靠谱的时候才会认可我吗?”
“更准确的说,出事的如果是你我不会太心疼,就当养了几年的肥猪被人偷宰了。”
“听您这么说真的很伤心呐……感觉死了都没人给我烧纸钱……”
那一位斜了我一眼:“祸害哪有那么容易死。”
那一位站起来,准备结束这场谈话:“从东边的前偏门走,直接去云域的’门’已经给你打开了。”
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回头对我说道:“张之陵,我知道你现在这么懒散与当初一日连破洞烛、观火、焚墟三境有关,非你可控,但你多多少少还是打起点精神来吧,天下八域之中,云域居最南,也最为特殊,切莫大意,你好自为之。”
说罢,转身回屋。
那一位是在院中的一株新吐绿的银杏下与我谈话的。两人原本对坐在一张几案两边,当我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从蒲团上爬起来时,那一位已经走到了屋前。
阳春三月,春光明媚,我看着那一位打开房门,里面漆黑一片,只有几点烛光摇曳。
那一位就常年枯坐于这间幽暗的主宅内,静默无声。
活得简直像个囚徒一样。我不禁这样想。
我是那一位亲手带进山河院的。当时初逢那一位时只觉对方如古井幽渊,深不可测,然而在山河院待了十年,不仅依然没摸清那一位的哪怕一丝想法,反倒感觉那一位愈发深沉了。
朝堂中,讨厌山河院的大臣常常背地里称呼那一位为“关黑屋子的”,不知多少偏向皇族的人痛骂那一位对待皇族时冷淡随意的态度,一口咬定山河院有不臣之心。
然而那些义愤填膺地要再立明君的大臣,那些口口声声说要清灭逆贼的皇族,没有一个不是衣丝裘锦帛,食龙肝凤髓。反倒是被他们痛恨的“逆臣”,明明已经高悬在天,却隐匿于晦暗的阴影中。
“您究竟想干些什么呢,师尊?”我看着那一位即将没入黑暗中的背影,喃喃道。
门合上了,不知那一位在幽暗中有没有听见我的喃喃自语,想来是没有吧。
又或许他听到了,也回答了,只可惜那句回答溶化在黑暗里,细不可闻。
无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