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琪睿诧异地转身回头,看到了苏暖暖。
许多年后,杨琪睿仍然能记起这个场景。在一个旅游开发过度的小镇上,一个鼻头和脸蛋都冻的红红的女孩,站在杂乱无序,满是泥泞的街道上,拉住他的衣服,嘴里还喊着他的名字。眼睛大概是在冷风中疾行的原因,蒙上了一层雾蒙蒙,亮晶晶的水汽,额头前纷乱的贴着几缕头发,用一种焦急又期盼的眼神望着他。
可能是医者忌医的原因,他一直很讨厌吃药,就像有些呼吸科的大夫,前脚还告诉病患吸烟会对呼吸道产生危害,可等病人一走,就拿出一盒香烟抽的欢。
晨跑时穿的少,感冒变得越来越严重,体温也持久未降,过几天还要去美国出差,他可不想面对着数千慕名而来的学生讲不出课来,于是才勉勉强强地去药店买药。给莫寒雨姐姐家的孩子看病耽误了些时间,本来中午就能到日光山,结果晚上才到。哪知刚出药店没几步,就被人从后面拉住。
他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苏暖暖回过神,迅速缩回手,结结巴巴地把称呼改回来,“杨……杨老师。”她紧接着解释道:“听下棋的大爷说你要上山,我可不可以搭个车?我等我朋友去假日酒店,错过了时间。”
她有点语无伦次的继续说:“我本来想坐缆车,可是他们已经下班了。出租车司机都不载客,忙着回家。私家车也没人愿意上去,我听大爷说你要回去,叫了你两声但是你没听见,我一着急,怕你走掉就……”
这时,他将钥匙从大一口袋里掏出来,按开了遥控器,然后淡淡地说:“上车吧。”
苏暖暖走到后车门,刚准备上去,突然想起刚才那个好心提醒自己的大爷,就让杨琪睿稍微等她一会儿。走到旁边那个棋摊,发现大爷还在,她马上跑过去跟他道谢,让他放心。
大爷说:“坐上就好,那小伙面善,一看就是个好人。”
苏暖暖笑着瞅了瞅车上,想看看这个冷冷淡淡的男人怎么就让大爷觉得是好人了呢。哪知,她的视线一落到他身上,对方也恰好看过来,苏暖暖立刻挪开视线,不敢再打量他。
告别的时候大爷又不放心的和苏暖暖说:“姑娘,防人之心不可无啊,留点心眼,我把他的车牌号记下来了,你要是有点啥事就给我打电话。”
苏暖暖乐呵呵的接过大爷给的联系方式,但是心里却知道没这个必要,因为她知道,杨琪睿真的是个好人。
第二回上车时,她想了想,绕到了车子的副驾驶处,开门上去。因为突然想到管怡之前跟她说的,坐认识的人的顺风车时一定要坐在副驾驶,这是对人家最起码的尊重。
“行了?”杨琪睿问。
“行了。”苏暖暖点头。
车里很干净,除了必要的设备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暖气开的很足,音响还放着音乐,应该是等她的时候打开的。杨琪睿启动车子,车速缓缓提上来,走了不到半分钟,警报“滴滴滴”的响了起来。
“安全带。”
“哦。”苏暖暖这才想起来,连忙系上。
车动了之后,苏暖暖才想起自己竟然忘记了最最重要的话,急忙对着杨琪睿补充说:“对了,杨老师,我叫苏暖暖。”
“我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在转动着方向盘挪车,眼睛认真地盯着反光镜,没有看她,没有任何波澜。
窗外还飘着小雨,细细绵绵的落在车窗上,一层又一层模糊着认得视线,待雨刮器一刮就消失不见了。
窗外的能见度很低,苏暖暖也会开车,所以她知道这样的路开起来有多费劲。她在心里暗暗庆幸,幸好赵梦琪没开车上山。她那个冒失鬼,要是碰上这样的路况,苏暖暖和她两个人的性命估计就要交代在这山上了。用管怡的话:如果哪天得了绝症,就买份高额保险,再坐赵梦琪的车,这样死了一了百了,爸妈还有保险金可以依靠,也算死的值得。
可是,杨琪睿冷静沉稳,和赵梦琪正相反,他开的很稳,苏暖暖以前一直觉得自己的技术不错,现在看来真是班门弄斧了。
他们一直没说话,车内的音乐恰好掩盖了这份沉默。
就在这时,音响里的声音突然停止,转变成铃声响起来,操作台的GPS导航仪显示屏上提升有来电。杨琪睿看了一样屏幕上的电话号码,按下了手边的通话键,接通了电话。
“你好。”杨琪睿说。
“杨老师您好,我是莫寒雨爱人的姐姐。”
“我知道。”
“过于孩子的事情,我们全家商量了一下,一定要尽我们最大的能力给他医治……”说着听筒对面的女人就没有了说话声,而是转变成哭声。
苏暖暖偷瞄了一眼杨琪睿。
挂断电话之后,杨琪睿将车靠边停下来,随后开门下车,往前走到一棵树下,将手机拨回去。
他站在车灯前,所以苏暖暖可以观察到他的一举一动。
一般人站在讲电话常会一边说一边渡步,或者将身体的重心放在脚上,一会换成左脚一会换成右脚。可杨琪睿却不一样,他就这么站着,既没有改变重心,也没有来回挪动步伐,就这样笔直的站在树下。
刚开始,他说话时还会从嘴里冒出一团白雾,渐渐地那团热气也没了。
车没有熄火,暖气、雨刮器还有音响都还在工作,她在暖暖的车里待着,而他却在天寒地冻的天里冻着。
苏暖暖慢慢地观察了他很久,哪知他突然抬起头,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他从树下走出来,朝苏暖暖这边走来。
她觉得奇怪,愣愣的看着他朝自己这边走,不对啊,就算是讲完了也应该是朝着另一个方向走,怎么冲自己过来了。难道真的像大爷说的“防人之心不可无”,难道杨琪睿就是一个打着正派教授旗号的杀人狂,他不会把自己大卸八块然后抛尸在这荒野中吧……
杨琪睿走到她的窗前,轻轻敲了敲窗户。
苏暖暖狐疑的按开。
“具体的手术时间还要根据孩子的发育情况来定,这个很难说。”他一边对着电话的说,一边示意苏暖暖把膝盖旁边的抽屉打开。
她照做,将抽屉打开后,只见里面又几个牛皮纸的文件袋,还有几盒香烟。
他弯腰将头探进来,带来一丝冰冷的湿气,随后他伸手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于是,她和他挨得极近,近到她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吸出来的寒冷。
杨琪睿起身回到原位,站在树下,抽出一支烟含在嘴里,然后从兜里拿出火机,缓缓点上。整个过程,他只用了一只手,动作娴熟又老练。
渐渐地,雨水打湿了他脚底那片本来有树叶遮挡的干的地,他的外衣还放在车厢的后座上,苏暖暖觉得他身上那件黑色毛衣一定也被打湿了。车灯打在他的身上,腿显得更长了。烟抽了一支又一支,他有时候会说很久,有时候默默地倾听,偶尔说的太久时,烟静静地燃着,那火星明明暗暗的闪烁在他的指间,等烟灰燃出一小截时就轻轻地弹掉。
终于,他挂了电话,但是手上的那支烟还没有燃尽,于是,他留在原地,安静的将它抽完。
他开门重新回到车上,对苏暖暖说了一句“久等了”。他一开口喉咙里的空气骤然冷热交替,连咳嗽了好几声,而他的脸,还有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都被冻得通红。
苏暖暖忍不住多嘴道:“要是感冒了最好别抽烟,你不是买了药吗?赶紧吃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将这句话脱口而出,有点埋怨,有点关心,有点不理解,这点关怀或许是为了感激他深夜的搭救,也许是热心肠的劝导,但这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杨琪睿没有答话,他拉下手刹,启动车子,开始往前行驶。车走了几米后,他突然说:“现在不能吃,吃了会瞌睡。”
苏暖暖抿了抿嘴,觉得她的话说的有点多余他是医生,自然是比自己懂的,哪里还需要自己提醒。于是,便目视前方,没有在说话。
CD里播放着一首又一首歌曲,有一首歌是张惠妹的《简爱》,这首歌苏暖暖听过好多遍。
如此熟悉的歌在这样的夜路上,听起来别有一番感觉,让苏暖暖心中积累了很多负面情绪,必须找个人说说话,于是她一改往日的性格,主动找杨琪睿攀谈起来。
“杨老师,好像还没结婚吧?”
“嗯。”
“你是陪女朋友来日光山的吗?还是和我一样和朋友一起来的?”
“不是。”
“……”
他用了三个字就回答了她所有问题,苏暖暖觉得他真是个没有情趣的男人,便转过头去,不再想在自讨没趣。
音响里还在播放这这首歌:
把爱,剪碎了随风吹响大海
有许多事
让泪水洗过更明白
天真如我
张开双手以为撑得住未来
而谁担保爱永远不会染上尘埃
过了一会儿,他却说:“明天是我亲人的忌日,每年都会来。”
苏暖暖猛地侧过脸看他,惊讶了好几秒,他说这件事时双眸平静无波的看着前方,好像是在说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的事情一样。她慢慢低下头,脸颊涨的通红。突然觉得很羞愧,自己刚才还偷偷的说过他没情趣,这样的事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说出口,她觉得自己真是太蠢了,心虚的咬了咬唇,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杨琪睿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稳稳地开车。
此刻,苏暖暖的手机响了,是赵梦琪打来的,杨琪睿随之将音响关掉。
“暖暖,你干什么呢?”赵梦琪问。苏暖暖的手机听筒的声音本来不算大,但是在这个安静狭小的空间里却显得异常清晰。
“我,待着啊。”苏暖暖说:“在酒店的房间里。”
“你就待着啊,没去泡温泉?我听管怡说那里的温泉是男女混浴。”赵梦琪说最后一句话时语调使劲往上提,惹得苏暖暖想笑,但是碍于杨琪睿在旁边,这些都是女孩子家的私房话。
为了不让她起疑心,苏暖暖只好回答:“去了。”
“是男女混浴吗?”赵梦琪急切的问。
苏暖暖在听筒另一端满脸黑线不知如何回答,一听就知道这是管怡又在骗她,“怎么可能,管怡在骗你。”
“啊——”赵梦琪发出失望的声音,继续说:“那你碰没碰见帅哥?”
这话问的她心中一惊,瞬间想起了坐在旁边的杨琪睿,她打赌他肯定能把她俩说的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工作结束了?”苏暖暖试图转移话题。
“嗯,结束了,暖暖不都不知道,刚才可多人了,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把这小店里的桌椅占得满满的,等快要到熄灯时间又全都撤出去,就像来这儿上课一样!”赵梦琪激动地说,估计她今天挣了不少,随后她又感觉不对劲,马上说:“不对啊,暖暖,你别想转移话题,是不是碰见帅哥了!”
看着这招没成功,她继续道:“那个…你明天还来吗?你要是不来就我一个人住了。”
“你介绍帅哥我就去。”她听到苏暖暖支支吾吾的,便继续说:“之前咱们说好的,你可别吃独食。”
“呸!”苏暖暖几乎忍无可忍的挂断电话。
她心虚的要命,几乎不敢看杨琪睿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