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不慌不忙走出班来,躬身施礼道:“启禀陛下,臣以为刘枢密、杜侍郎与旺荣祖儒所言皆有道理,然则亦有不足之处!”
元昊忙道:“中书令必有过人见解,还请快快讲来!”
张元缓缓言道:“兵力多寡并非决胜之机,文臣将兵亦非必败之因,至于兵种优劣更是因时因地,不可定论。用兵取胜之道,不仅在于天时、地理,更在于人谋也!昔日魏武帝曹操以七万之众于官渡之战大败袁绍七十万大军,双方兵力悬殊几有十倍,而最终曹兴袁灭,所依不过人谋也!兵圣孙武子虽是文人出身,却能辅助吴王阖闾破楚灭越,成就春秋霸业,孙武子亦最终成为兵家之祖,可见文人之中亦有将帅之才,此所依亦为人谋也!至于争论骑兵步兵孰优孰劣,更是可笑!两支兵种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骑兵主攻,步兵利守。骑兵于平坦开阔之处可轻松战胜步兵,而步兵借助地形、装备、器械,亦可轻松战胜骑兵。昔年汉武帝遣李陵率五千余人牵制匈奴,浚稽山之役,李陵以战车围成营寨,率步兵在营外布阵。前排手持戟、盾,后排手持弓、弩,匈奴单于召集骑兵八万轮番进攻,一日数十次,皆被李陵击退,杀伤匈奴骑兵万余。可惜李陵麾下军侯管敢投降匈奴,兼且外无援应,实力相差悬殊,造成李陵几乎全军覆灭。然从战术运用及战役指挥而言,李陵以五千步兵抵抗匈奴八万骑兵而犹有胜绩,不愧为一代名将!此亦为人谋也!”
说到此处,张元顿了一顿,道:“孟子有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即此意也!因此微臣以为,既然与大宋一战势不可免,只要陛下谋定后动,戒骄戒躁,定能大获全胜!”
元昊喜道:“中书令所言甚善!只是我西夏当以何处作为突破,进击大宋呢?”
张元望了元昊一眼,微微一笑,道:“陛下,适才微臣颇费唇舌,可否赏赐香茶一盏?”
元昊一怔,随即醒悟过来,向着众位臣属道:“今日朝议便到此罢,各位臣僚回府之后,多想想如何助朕攻取大宋,去吧!”说罢袍袖一挥,即令散朝。
一班朝臣急忙施礼告退,纷纷退出长明殿。
待到所有朝臣退将出去,元昊方才转过头来,道:“中书令有何良谋,但请告朕!”
张元不忙不忙从怀中取出一副布幔,唤来两名殿侍,一人捏着一角掸将开来,只见布幔之上有字有画,画的是山川河流,写的是地名道路,原来却是宋夏边境之地理分布图。
张元一边指点,一边讲解道:“国主请看!宋夏边境之间现有一条山脉,自东北向西南方向延伸。东起麟州(今陕西省神木县北)、府州(今陕西府谷县境),西至原州(今甘肃镇原县)、渭州(今甘肃平凉),长达二千余里。微臣多次派人进行实地勘察,终于摸清大宋西北边防之况。我西夏如要进击大宋,共有四条线路可循:第一条路,环州(今甘肃环县)、庆州(今甘肃庆阳)一带,边砦排列甚密,且有宿将刘平、赵振把守,加之我西夏将士皆不知晓山川道路,因此难以打开缺口;第二条路,泾州(今甘肃泾川)、源州(今甘肃镇原)一带,壁垒坚固,屯兵颇多,尤其是戍守于此的番族弓箭手,甲骑精强,也难以轻松击破;第三条路,熙州(今甘肃临洮)、河州(今甘肃临夏西南)一带,有吐蕃首领瞎毡率兵驻守,并与赵宋结成联盟,牵制我西夏,也非进兵之地;第四条路,便是陕西鄜州(今陕西富县)、延州(今陕西延安)一带。此处地势阔远,入路颇多,寨栅疏远,又无宿将精卒镇守,加之延州知州范雍怯懦无谋、延州外围金明寨守将李士彬贪暴愚顽,部下怨声载道,因此,国主若能以此为突破,必能稳操胜券!”
元昊听得连连颌首,大笑道:“宋人有言: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中书令如此大才,当得起如此赞誉!”
张元笑道:“陛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当前陛下应一面整顿军备,操练兵马,一面派遣使者知会延州知州范雍,只说我西夏愿与大宋和谈,恳请范雍上报宋庭,好教赵祯小儿放松警惕,只待我军整装完毕,便可趁其不备、挥师东进,一鼓作气攻克大宋!”
元昊闻言大喜,跳将起来,一把揽住张元双肩,大笑道:“真是天赐中书令于我西夏!他日我西夏占领中原,中书令当为一国执宰,位居众臣之首!”
张元急忙后撤一步,躬身施礼道:“微臣敬谢陛下赏识!”
元昊转过身来,望向东南方向,高声道:“中书令,传朕旨意,从即日起整饬兵马,充盈军需,一个月后我自当亲征赵宋,定教赵祯小儿俯首称臣!”
此番话语锵锵有声,在这偌大的长明殿内来回激荡,久久不曾散去……
延州,以界内延水而得名。春秋时为白翟所居。秦统一六国,置天下为三十六郡,延州属上郡。晋时陷为戎狄所有,隋武德元年,置总管府,唐开元二年,罢府为州。州境东西四百四十九里,南北三百五十一里,下辖延长、延川、临真、金明、丰林、门山等十县。
延州知州范雍,字伯纯,原是真宗年间进士出身,早年仕途坦荡,曾拜谏议大夫、三司使、枢密副使等职,后因得罪了刘太后,而被罢为户部侍郎、陕州知州。仁宗景佑四年(即公元1037年)迁任延州知州,至今不过两年有余。
这日清晨,范雍正在府衙邸内与几位下属商议事务,忽然奔进一名府役,施礼道:“启禀大人,西夏元昊派遣使者求见大人!”
范雍颇感意外,道:“哦?朝廷已然降诏,限其一月之内自除国号,自缚入京请罪,今日为何又派遣使者来见本官呢?”
延州守备周世新身为武将,说话也是直爽粗豪,道:“莫非元昊意欲与我大宋兵戎相见,派遣使者前来下战书的么?”
兵马钤辖卢守勤摆了摆手,道:“周守备此言差矣!我倒是以为定是元昊自知其罪,又难敌我大宋兵威,故而派遣使者求我大宋宽宥的!”
都监李康伯笑道:“两位大人不必在此妄自猜度,教那使者进来一问便知!”
范雍亦笑道:“李都监所言甚是!”遂命府役有请西夏使者进见。
过不多时,府役领着数名身着党项装饰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
当先一人,年约三十余岁,面容方正,须眉厚重,身着锦服,头戴毡帽,腰间挎着一柄弯刀。身后另有四名随从,每人手中端着一个尺半见方的木匣,想必乃是送与范雍的进见之礼。
那汉子眼见面前坐着数位汉族官员,急忙弯腰施礼,道:“在下穆尔勒思,乃大夏皇帝亲命使臣,前来拜见知州范雍大人!不知哪位……”
范雍轻咳一声,淡然道:“本官便是!不知元昊派你前来所为何事?”
穆尔勒思瞥了一眼桌案之上放置的茶盏,心中暗道:“这些汉官好生无礼!俺身为大夏使者,携礼而来,不但不让一个座位,便连茶水也都不给一口!”又向范雍躬身施礼,道:“范大人有礼!我大夏皇帝派在下前来,乃是恳请范大人向大宋朝廷转达我等悔愧之心,并有一封国书奉上,还请范大人过目!”说罢从随身皮囊中取出一方绢帛,恭恭敬敬地置于胸前。
自有府役接过绢帛,呈于范雍。
范雍心中一动,急忙打开看去,只见书中大意是说元昊接到大宋降诏,深有悔愧之意,本欲即时去除国号,负荆请罪,怎奈遭到族中众人强烈反对,无奈之下只得恳请大宋再行宽恕一段时日,待元昊好生劝慰族人之后,既当奉诏请罪!书后落款则是元昊亲笔署名,并落有大夏皇帝玺印。
范雍看罢这封国书,心中甚是欢喜,早先忧虑之情一扫而光,喜道:“元昊悬崖勒马、迷途知返,仍不失为我大宋子民!本官定当上表禀奏朝廷,表述你等悔罪之心,恳请朝廷宽限时日!”
穆尔勒思再度躬身施礼,道:“在下谨代我大夏皇帝恭谢范大人!”
范雍哈哈一笑,道:“不谢不谢!”心中既已无事,方才忆及讲究礼数,忙道:“有请尊使入座!”
穆尔勒思道:“在下只是一介使者,不敢与众位大人同座!这里还有我大夏皇帝送与范大人的些许薄礼,敬请笑纳!”说着将手一摆,身后那四名随从急忙上前两步,将各自手中的木匣举过头顶。
范雍一怔,未曾想到元昊遣使送礼竟然如此大庭广众、毫不避讳,不禁摇了摇头,道:“本官身为延州知事,自会上奏朝廷表述元昊悔罪之意。至于这些礼物,呵呵,还是免了吧!”
他这番话却是出于诚心实意,而非作伪推辞。此人虽然性格懦弱,胆色不足,又好谋少断,但却官声甚好,从不接受不义之财,更不会做贪赃枉法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