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中苏醒的第六天。
虚微顶着一头刺拉拉的寸头走在青莲圣湖边,宗子仓央跟在一旁,小云母也从眉心里出来,蹲在虚微的肩头,盘着尾巴窝成一个团子。虚微见仓央看了一眼他肩上这只半透明的小东西,尴尬道:“云母和我吵架了。”仓央微挑了一下眉,并不搭话,心说这位虚微大人的通用语不过一日时间又变得流利了一些,不再用一些古旧的词语。
“这小东西本来习惯蹲在我的头顶,不让我把头发剪得太短,说太短会刺到它。”虚微继续笑着解释。
“据我所知,灵虫乃是灵气凝结而成,怎么会有实体?”仓央对灵虫十分了解,他的一位好友便是虫师。小云母听出这句话是在说自己,把两条尾巴一甩,睁开一对湖绿色的眼睛瞪了仓央一眼,显得十分机灵古怪,年轻的宗子甚至能感受到云母小小的愤怒,饶是他心如止水也被小云母可爱的样子激起一层淡淡的涟漪。
虚微见这位年轻的宗子眉眼瞬间柔和了一些,料想是被自己的宠物萌到,言到:“这小家伙原是有实体的,为了帮我耗费了太多灵气。”仓央纳西听了也没说什么,恢复了淡然的表情。
或许这就是灵兽与普通灵虫的区别?由于灵兽一脉的传承极为隐讳,雪山的典籍中并没有记载太多,而仓央的那位朋友也不是灵兽师,所以他无从得知身边这位异族虫师说的是不是事实。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只要虚微能看得懂贝叶经文和“神文”,又与黑水赞布冕下的预言有关,就算他是一个冰月魔人,仓央也会对他客客气气。
黑天历8993年(注1),海禁之轮的倒数第三年,暮光之年,中土气宗的分支雪域密宗之主黑水赞布在圆寂之前曾念过一首偈子:“吾身千年后,冰玉吐真言;灵童秉佛旨,如意卧青莲;濯洗凡心障,神民降世间。”而现在正是黑天历10010年,差不多一千年后。只是不知,虚微是否就是预言里的“神民”,也不知他是否真的看懂了“神文”还是随意编造,这些都得等回到雪山神殿请他的两位老师来定夺。
两人走到一处青莲茂盛之地,屏气息声地看着眼前的美景:一丝丝水汽从湖面升起,绕着绽放的莲花,在气温的影响,水汽仅在花瓣间游戏,湖边的湿泥长起青葱的苔藓,如同铺了一层绿色的茸毛,茸毛之上还长出好些纤细小巧的绒花,再往外一点便是冰结黑冷的硬土,硬土层外是厚厚的积雪,一半温暖如春,一半冷冽如冬。
虚微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赞叹了一句:“真美。没想到这里会有这么大一处热湖。”说着,他往湖边走去,走的时候还小心翼翼地生怕踩到那些白色的绒花。
到了湖边,他把手伸进湖水里蘸了蘸,放到嘴边舔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居然不咸?”
“格鲁达优婆钵罗湖不是咸海,虽然她的水质稍硬,却是淡水,煮沸后就可饮用。”
“也对,这湖里还长着青莲。”虚微点了点头,又奇道:“居然只要煮一下就可以了?一般这种高山硬水都需要放一些石灰或是反渗透过滤后才能用,而且大多不能直接饮用。”
“您说的那种水我也曾见过,不过,这湖里的水是地底温泉和冰玉溶水混在一起,不用石灰去煮。”
“原来如此。”虚微将手中的水擦了擦,“殿下真是见识广博,在下班门弄斧了。”
“虚微阁下才是真的见识不凡,您刚说什么过滤之法却是闻所未闻。”
“啊,我也是道听途说,道听途说的。”虚微打了个哈哈,回到仓央的身边,换了个话题:“在这湖附近倒是挺暖和的哈。”
仓央也不说破,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相传,格鲁村这片土地是明王的行宫,祂在这里建了一个巨大的宫殿,殿内放置了好几个大火炉,不料在他离宫巡游的时候,一位宫人不小心打翻了一个火炉,神火漫延,行宫被烧成焦土。黑天看到了,不忍心让住在这里的百姓受苦,就用大神通运来天水将神火扑灭,形成了这片不冻圣湖。凡生们相信,明王的神火一直在湖底燃烧,所以圣湖附近才会温暖如春。”
虚微听着仓央所说的神话故事出了一会儿神,直到仓央提醒才回神笑到:“既然这湖水温度宜人,为什么不见村民们将水引入村子,说不定还可取暖?”
“阁下说笑了,这湖水一离开圣湖就会逐渐冰冷,在村子旁有一条河谷,那是圣湖的支流,可那支流里的水却不如湖水温暖,流到河谷尽头就冻成一道冰瀑。若有时间,阁下可随我去那里看看,比起这里,又有另一番风景。”
虚微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正要说话,远远地却听见梅里布玛的声音:“仓央——,仓央殿下,阿爸让你和那异族人快些回去,说有要事。”
格鲁村中心的祖屋内,梅里多吉和尕让卓玛等人正围坐在火塘边,表情严肃,尕让大娘的眼角有些泛红,显然还没有从仁钦老上师以及战死的战士们的悲伤中回复过来。“卓玛,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那些受伤的战士还需要你去照顾,况且,宗子殿下马上就要离开了,好些东西也要去备着。上次让行商们带走的贡品,据信鸦来报,已经安全到达松赞林寺,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漏下的?”
尕让卓玛想了一下,说道:“听说宗主冕下一直在咳嗽,只供奉花蜜怕是不够,我这里还有一些草药,就是不知送上这些,会不会让大雪山的格贵们说我们简慢了。”
“宗主冕下悲天悯人,不会嫌弃大娘的草药的。”仓央走进屋子插嘴到。
梅里多吉和几位村中的执事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低头抚胸,“礼敬黑天!殿下您回来了。”
尕让卓玛蹲了蹲,道:“小扎西怎么也不提醒我们一下,失礼了。”
“诸位不必多礼,本座让小扎西陪同虚微虫师回石屋去了。”说完仓央抬手示意大家坐下,自己也走到堂上主位坐了,问梅里族长道:“听布玛说,族长有事找本座?”
“是的,卑下接到行商们传回来的信鸦,说是沿途看到一些百姓在往松赞林寺赶,听那些百姓们说,他们的村子已经被冰月魔人劫掠屠戮,是去松赞寺避难的。不知殿下对此可有安排?我们几人都建议您晚些时候出发,毕竟格鲁村一战,殿下损耗了不少灵气,武僧中又有受伤的人,万一路上遇到魔人……”梅里多吉有些担心地看了仓央一眼,怕自己的好意会让年轻的宗子感到受了轻视。
仓央纳西看到梅里老爹眼中的关切,心中一暖,微微抬了一下嘴角:“多谢族长好意,本座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这信鸦传来的消息中,可有说明几个村子,都在哪些方位?”
“行商们估计有四、五个村子被冰魔侵扰,至于方位,倒不甚清楚。”
仓央纳西略一沉吟,说道:“离格鲁村的陀罗尼法阵储灵结束,还需几日?”
“还需三日。”梅里多吉心算了一下答到。
“正好,小央宗的伤,估计两日后就能基本痊愈。”仓央点了点头,又道:“本座会让阿遮那团长和坚村武僧到附近巡视,以他们的脚力,三日内便可确定圣湖附近的生存区大概的情况,到时,我们再做决定。”
“是。”诸人都站了起来。
在仓央与各位执事、武僧商议事情的时候,虚微和小扎西正走在回小屋的路上,村子道路两旁都燃着松脂火把,云母在他的两边肩头跳来跳去,时不时朝着向它张望的小扎西呲牙,见他并不往前凑,玩了一会儿就懒了,跳到虚微的头顶很是嫌弃地踩了踩,钻回到眉心去了。
小扎西向前走了两步,低声说到:“虚微大人,云母似乎不喜欢我。”
虚微很喜欢这个像成人一样稳重的小孩,微笑着说:“云母那是在‘蹭得累’(注2),它想找你玩,可你又不理它,所以才会凶你。”
小扎西不懂,云母并没有在虚微大人身上蹭啊,怎么就累了,但听说它是想找自己玩,露出一点小孩子的表情,语带希翼道:“我要怎么和云母玩?和虎子一样,带它去打猎么?”
“那可不行,云母不能离开我太远。它喜欢一些亮晶晶的富含灵气的小东西,你可以找些来逗它。”虚微笑着拍拍小扎西的肩,想到小扎西口中说的那个长得像老虎一样大小的獒犬,问到:“虎子怎么没跟着你,我第一次见到长这么大的獒犬,怎么能长得这么大?”
“虎子是梅里大叔去桑顶寺的玉妥家专门求来的,当然比村里的猎狗们厉害。刚才,大姐头让虎子到外面自己找吃食的去了。”
“桑顶寺玉妥家?他们专门伺养像虎子这么大的獒犬么?”
“不是的,他们是猎魔世家,除了虎子这种,还有很多其他动物。听说玉妥家主有一头两个人那么高的冰熊,对了,阿遮那就是玉妥家的人,他有一群白色的渡鸦,可聪明了,虚微大人如果感兴趣,可以直接去问他呢。”小扎西说到他喜欢的东西,话就忍不住多了一些。
虚微望着小家伙笑了笑,说:“看来小扎西很喜欢动物呢,等云母睡醒了,我就让它陪你玩一会儿。”
“好啊。虚微大人,您先回屋吧,我找阿妈要一些闪亮的东西去。”说着,没等虚微点头,就一溜烟地跑了。
“果然还是个孩子嘛。”虚微看着他离开,笑着摇了摇头进了屋子。一进屋,云母就跳了出来,立在他脑袋上,用尾巴不轻不重地甩了虚微几下,传音道:“主人,你真的要我和那个无聊的小孩玩?”
“嗯,这里的人们对我戒心颇重,小扎西是个不错的突破口。你陪陪他,多了解一些情况,也好有个准备。”虚微举起手,像擎鹰一样让云母蹲在他的小臂,另一只手轻轻地帮小云母顺毛,在外人看来,虚微这只半透明的灵虫没有实体,但在虚微的感知里却能完整地触摸到它,“唉,也不知道适合你吸收的能源在哪里。”
“主人,那位年轻的宗子过来了,我先回识海。”云母用爪子拍开虚微的手,跳回他的眉心去了。
仓央纳西在灵识里看到了小云母最后一个动作,进屋的时候淡淡地笑了一声:“虚身阁下,您还在和云母吵架?”
“呵呵,它的脾气有些大呢。”虚微挠了挠头上的短发,“殿下找我?”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通知阁下,我们大概三日后出发,去松赞林寺。那里的药僧施药之术极为高明,想必对阁下身上的伤颇有益处。”
“多谢殿下掂记,我身上的冻伤其实并无大碍,至于内伤寻常的草药效用也不大,无需再麻烦药师了。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好好谢谢格鲁村和殿下的帮助,我看村中不少人家并没有火塘和地龙(注3)只烧了炕,是不是燃料有些短缺?”既是被这里的百姓救了,虚微就想为这些在寒冬中苦熬的人们做点什么,于是和仓央纳西重提刚刚在湖边的话题。
仓央半睁着眼睛,问道:“阁下指的是引圣湖的水来取暖?可只要水流离开湖面的范围,就会慢慢变得冰冷起来,您有什么法子保温么?”见虚微点头,仓央颇感兴趣地往炕沿坐了,看样子是等虚微继续往下说。
虚微用手沾了沾茶碗里的水,在炕桌上画了起来:“殿下您看,这里是格鲁村,这是圣湖,两者之间存在着地势上的差异,村子地高而圣湖地低,且距离不远,若是在湖边、村中各建几个水车和池子,将温水抽到村中……”
虚微的方法其实并不复杂,只不过雪域的百姓没有见过水车,不懂如何用畜力抽水,更不懂如何规划开渠引流的线路,让湖水在村子和圣湖之间形成循环。因此随着虚微的解说,仓央的眼睛越睁越大,这个方法可行,他忍不住一拂手将虚微在炕桌上用茶水画出来的图样冻住,认真看了起来。
“只不过,此法只能稍微提升整个村子的温度,”虚微说到这里,想到这个世界没有精密的工业,也极少看到锌镍等金属,更不要说液压循环设备,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没办法将热水铺进房屋的地面。”
“哦?还能将水铺进房内?”仓央惊讶了,将湖水引流到村中还不算,难道还可以直接引到民房毡包之内?
虚微虽然一心想帮助这里的百姓,但太过超越实际的想法他倒不大敢说了,为难地停了下来,见仓央一脸正经地望着他,就试探性地在桌上又画了一张地热管道图,问到:“不知殿下可曾见过这种中空的金属管子,可以连接起来让水在里面流动而不渗漏?”
仓央看了一会儿那管道图,摇起头来,“在下从未见过此物。不知虚微大人在哪里看到过?”
这回轮到虚微紧张了,总不能说是在自己家乡见过吧,索性耍赖道:“我也没见过,只是一种设想,呵呵,设想而已。”
仓央虽然心中疑惑,却没有追根究底,只是望着那管道图想了想,说到:“这些管子弯弯绕绕,若是水的流速不快,岂非极容易停滞不畅?况且又要铺进屋子,有高有低,仅靠水车之力,怕是也难顺畅,难道要在水流开始之处或是结尾之地设置推拉之力?”
什么是天才虚微算是见识到了,自己凭借的是曾经的见识,而这位宗子殿下仅仅听他半清不楚的解释和一副管道图,就能想到运用重力和给水施加压力促使其流动起来的问题,如此举一反三,怎能不让人佩服?
虚微不由得抬眼看了看面前这位未及弱冠的年轻宗子,只见他眉头微蹙,双眸中的晶轮飞转,额间的灵石也在微微发亮,显然是在苦苦思索,便忍不住提了一句:“殿下,密宗战士可以凝灵气为兵刃,还可凝结出巨大的防护罩,何不用这种方法试试?”
仓央纳西听到虚微的话,心头巨震,猛地站了起来,是了!他们可以使用灵气塑石分金,引水断石,为什么不能试着弄出这种水管?仓央认真地望着这位异族的虫师几眼,一种设想?只怕未必,天下间哪有生而知之的人,就算是“神隐之民”也不可能这么神奇。
虚微因洗了澡,身上衣服也换成了雪域常见的牛皮袍子,麦色的皮肤和乌黑的短发,面善爱笑,笑起来嘴角还有一对小小的酒窝,看上去非常具有亲和力,只是那双眼睛还没有焦距。仓央有些体会到已故的仁钦老师让自己好好保护这位异族人的原因,看着虚微自然从容、不卑不亢的模样,完全没有其他凡生见到自己如同见到神祗化身的那种低下的态度。
仓央纳西因为震惊而爆发出来的气场十分强大,虚微的皮肤都隐隐感到冰凉发麻,云母也被吓得跳了出来,恶狠狠地对仓央挥舞着爪子。看到小云母,仓央才发觉自己失态,收敛了气劲,略为抱歉地冲虚微点了一下头,转身离去,临走时丢下一句话:“虚微大人,此事事关重大,还请您不要向他人提及。”
虚微望着年轻宗子离开的背影眯了眯眼睛,轻笑了一下,冰山脸也有害羞的时候。
这时的两人都没有想到,他们这次的谈话对今后整个雪域,乃至整个气宗的影响有多么剧烈,一种全新的对“灵”的理解和应用由此开始普及开来。
注1黑天历:这个世界的纪年之法多种多样,雪域以信仰黑天为主,因此本文用黑天历来纪年。
2“蹭得累”:形容为掩示害羞腼腆故意摆出强硬高傲姿态的一种表里不一的性格,即傲娇。
3地龙:在房内地下铺设火道,通过屋外炉子烧火来传导热气进屋的辅助取暖措施。